端良又急又气,无奈垂泪,朝夕满心烦闷,不由浮出虚汗来。予光无奈放下书,起身过来接了药,“你们去罢。”
留霜回雪等赶紧应了一声,带着众人出去应候。
“把药喝了再睡。”予光在床边坐下,“先前那方子喝了半年,已见成效。这药是一天都不能断的,手脚冰凉的病若是好了,往后也……”
他骤然截住了话头,顿了顿又道,“于你自身有益。”
朝夕拥被坐着不动,予光面色如往,舀了药便要喂到她口里。朝夕忽然扭头将他手臂一拨,药泼洒了一地。
“你要了心事,索性将这药倒掉便是。”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药汤浸湿了予光的衣袖,他端着半空的碗,手停在空中,眸中如风涌,如墨旋,“你说这话有没有长心。”
“我便是过去太粗心了,未能体悟皇兄的心思。如今你那一桩喜事将成,我是个多余的人,你又何必过来管我?”朝夕一口气道,“当年若没有你,我这条命只怕也不在了,如今既让你不安生,还你便是,没什么可惜的。”
予光盯着她,眉头皱起又松开。末了,低声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可惜……”
不知为何,朝夕胸中一阵酸楚,泪意涌了上来。
忽然,予光反手将药碗掷于地上,袍袖顿飞,玉碗触阶铿然粉碎,在大殿中铮鸣回响。
外面宫人们听到响动,慌忙进来探看,“殿下。”
“没你们的事。”予光无动于衷。
朝夕又惊又怕,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我将你看得那样重。到头来,你却将自己看得这样轻。”予光垂着头,一手撑在榻上,声音几不可闻,“不过一个兰息,值得与我这般怄气,全然不想我平日待你如何。所谓联姻,不只黄岂一人说过,亦不是今日才提起,我待你可曾变过一分一毫?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是那亲疏不分之人。”
“可你还是要娶兰息啊!”朝夕委屈喊道。
予光微怔,未料她恼的竟是这一回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两人静默相对,朝夕愤愤地盯着他,不肯罢休。过了良久,他才忽而叹了口气,无奈道,“娶谁不是一样呢。”
“不一样!”朝夕立刻答道,“兰息就是不行。”
予光见她又犯孩子气,不由一笑道,“为何?”
朝夕低头想了想,却也说不出兰息哪里不好,也不知从何开始、因着何事,便与她对立两边了。
“我厌恶她。”
“那你喜欢谁?”予光侧目。
朝夕当真想了想,“若换了别个,兴许我就喜欢了呢。”
予光不答,给她拭了泪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等她睡下。
朝夕哭得累了,昏昏沉沉,兀自抓着予光的袖子不放,“兰息就是不行。”
予光嗯了一声,不知是否应允,复又吩咐人另端一碗药来。恰巧启康帝遣了双瑞来瞧,“陛下听闻今日换了汤药,问公主可喝了,睡得可好。”
双瑞见予光在殿里,笑道,“正是了,陛下还说,今日九殿下才刚回来,劳累得很,有话也留到明日罢,早些休息。”
两人忙起身谢了启康帝,双瑞自去了。予光也不再留,解了幔帐放下,去前叮嘱道,“太子病了。他毕竟是兄长,你该早些去看看他。”
围猎之后,太子略感风寒,在昭阳宫赋闲。
宫中众人大都殷勤探望过了。云妃久居长清宫,潜心为太后礼佛祝祷,启康帝也默许她省去后宫繁琐事务,这次云妃虽不曾亲来,也差人问候了。今日朝夕独自前往,皇后身边的宫人出来说太子早起不适,不便相见。
朝夕本无意来,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正打算回去,不料正遇上风毓的身边人朱颜。
“殿下听说公主来了,命臣妾出来瞧瞧。”她迎出来,不由分说拉起朝夕的手,往寝宫而去,“臣妾刚做了葡桃白釀,公主尝尝。”
“前几日迎来送往,以为该来的都来了,没想到还剩你一个。”风毓斜坐在榻上,白绫绸的宽袍广袖,病中未着太子衣冠。
桌上泥炉煨炭,咕噜噜地烹着新茗,茶香袅袅,风毓手边小方桌上一碗葡桃釀,一碟蜜糖核桃仁。
朝夕瞧他被伺候得神仙一般,病中倒还胖了一些。
“臣妹身子也不好,怕皇兄的病过人。”朝夕接了朱颜的茶,轻轻拨着茶盅的盖子。
风毓一听乐了,撑身凑过去,“你这般正襟危坐,离我八丈远,自然是邪不侵体,金刚不坏。”
朝夕用茶将他隔开。
风毓靠在榻上,“同为兄妹,你怎的能和九弟同吃同住,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似的。”
“殿下,该喝药了。”朱颜端着汤药进来,打断了风毓的抱怨。
朝夕抬头瞧了瞧,“没有蜜杏佐药?”
“什么?”朱颜一怔,风毓脸上一红。
“三哥是最怕苦怕疼,十岁时吃药都要哭上半天。”
朱颜掩口笑了,“臣妾这便去拿。”
风毓恨声,“就你记得。”
“太子刚谴责我不知友恭,我怎敢不好好反省。”朝夕伸手去拿葡桃。
“你要反省的地方太多了。”风毓恹恹往后一靠,“过几日便是击鞠比赛,你押哪一边?”
围猎之后便是击鞠比赛,在大内云驰台前。这是皇室的节日,也是后宫仆侍的狂欢。宫中会私开赌局,嫔妃们也会偷偷托宫女太监去押上一注。
击鞠是大晋的传统活动,启康帝对宫中私赌采取宽容政策,而直接管理后宫的皇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然是九哥。”朝夕道。
“你就不押我一局试试手气?”风毓挑眉。
朝夕瞧了他一眼,讪讪笑了。
“可有你输的。”风毓伸手“啪”地将她的葡桃拍掉,抱臂躺倒,“朱颜,送客。”
击鞠比赛的日子,天高云淡,秋光万里。
对阵的是启康帝最器重的两个儿子,太子与九皇子,率领大晋国最出类拔萃的宗亲子弟。
启康帝率后宫众人坐在高台之上,宝翠华盖遮天蔽日,如仙宫帝子,遥阁云端。
宗亲百官列坐场下栏外,亦有宫人持华盖遮阳,只见珠圆玉绕金冠紫袍,人头攒动绵延无尽,众人手打凉棚张望。旗戟临风招展,四周金吾卫甲光向日,岿然不动凛凛夺目。
风毓策马提骑上前,饶是武较场上,他也是一身杏黄色苍龙缎袍,箭袖青靴,纨绔而雍容。
锦妃看了笑道,“太子秉承陛下的英姿,风仪出众,皎如日月。”
此刻予光亦驰骑而来,那马儿通体墨黑无一丝杂色,骄阳下如出水蛟龙,熠熠生辉,跑到台前,乍然收住步子,如迅雷闪电当空压下,又骤然消散于无形,干净利落,引得众臣一片称赞。
“这匹魅骢还是去年春猎,朕赏赐他的罢。”启康帝眯眼细瞧,满意道,“已□□得如此乖觉了。”
予光一袭玄青短袍,面色如玉,英气中仍多些儒雅。朝夕听说他已可以拉开一石三钧的弓、于飞驰的马上连射二十余箭而不辍,今年围猎中又是他斩获最多。
她居于深宫,从没见过那样的予光。
双瑞小步驱前将赏赐呈上,金盘中是一座水牛皮雕金马鞍。
启康帝指着马鞍,目光于座下众年幼儿女中逡巡了一圈,最后问朝夕,“安盛可认得,这是何物?”
“这是皇祖父赐予父皇的马鞍,天授元年平叛赫连国时,随父皇征战四年,守卫我大晋基业。”朝夕坐直了身子大声答道,末了又补充,“这水牛皮难得双瑞保养得好,历久而弥新。”
双瑞喜笑颜开,连称不敢。
启康帝满意,伸手示意朝夕过去,瞧着她一身打扮道,“越发似个小子了,哪有公主的样子。”
宫里的女人们都轻纱软罗,兰息坐在锦妃身后,亦是俊眼修眉,精心妆扮。朝夕却绸裤马靴,穿这个貂绒背心,腰系水犀角带,还坠着一把嵌宝石的五寸匕首。
朝夕靠在启康帝身边,“父皇不妨也让我下去比试比试,我未必输给他们。”
“净胡说,岂有这个规矩。”
锦妃勾唇接道,“公主一下场,只怕那些尚未婚配的宗亲子弟,眼里只有公主,瞧不见球了。”
一句话说得六宫粉黛都笑了。
“这宫里谁也不比你放肆。”启康帝摇首,又起身对朝夕伸出手,“让你下场比试是不能的,过来。”
朝夕不解,过去拉住父皇的手。
启康帝领着她,踱到高台前,那里悬着开战的金锣。他抱起朝夕,长风吹来,朝夕偎在他怀中,望着场下百官跪伏,山呼万岁,一匹匹矫健的马儿已按捺不住嘶鸣跃起,踏起飞扬黄沙。
启康帝握了朝夕的手,敲响金锣,铿然铮鸣声震耳欲聋,传彻云驰台,朝夕捂着耳朵咯咯笑了起来。
锦妃眉心一动,不由去瞧皇后。皇后稳稳居于高位,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片刻垂眸饮茶。
风毓已一马当先,霸道而凶狠,居高临下如风掠草芥。予光率众避其锋芒,攻其不备,飘忽迅捷似鬼魅罗刹。
虽是一场宫廷游戏,不可谓不凶险。
启康帝以武力搏得皇位,这一朝贵族子弟尚武,多修习骑射,场下骑手中不乏随军参过战的,骄纵少年,不免卯足了劲争强斗狠。
众臣看得亦是如醉如痴。
“皇子们转眼已长成大人了,血气方刚,英武无畏,都是托皇上洪福。”一向寡言的皇后难得开口。
“盛世清平,不可辍武。”启康帝叹道,略微感慨,“先皇如是教导,朕一刻不敢不铭记于心。”
此刻场下鏖战正酣,球仿似黏在飞白的杆上,已接连冲破了几道阻碍。
风毓的手下们头上已经渗出豆大汗珠。并非他们疏于防守,实在是若论起球技,还无人能胜过飞白,何况还有予光等在旁,策马将人挡得水泄不通。
兄妹玩闹时,朝夕就说,十二哥玩起来,非“迅若灵狸,矫如猿猱”八字不可形容。
予光当时听了淡淡一笑,“野猫和猴子么?可不正是。”
眼看那球已到最后一垒,飞白志得意满,连一向畏首畏尾的吉嫔都不禁挺直了腰,专注地往下看去。偏生此刻,一骑从斜剌里冷不防冲出,其势甚为迅猛,蹄下扬尘飞旋,到了眼前马上人也不收缰,生生就撞进飞白和予光之间。
是风毓。
尘沙飞扬,他踌躇满志举头,□□骏马是赫连进贡的良驹,万里挑一,较寻常坐骑都要高出一头,飞白给撞得踉跄几步,连累旁边两人亦是措手不及。
朝夕不忿,“赶明儿定要给十二哥寻一匹好马。”
燕国夫人使眼色制止她。
“执天下牛耳者,只要不违大义,小处亦无妨不择手段。”启康帝道,“圣人是做不了圣主的。”
他随口一说,听者有心,一时皇后脸上都挂不住了,众妃更是面面相觑,暗自惊疑,启康帝虽是向着太子说话,但这番言辞中,亦认定太子的偷袭行径是‘不择手段’,圣心难测,不知太子这一举是否弄巧成拙。
大家边说边瞧,胜负已成定局。只见风毓端坐马上,踌躇挥杆便要将球击回。
不料一杆落下,却打了个空,脚下的球已消失不见。
电光火石间,让人一时回不过神来。风毓僵在那里,茫然四顾。文武群臣在台下亦怔住,欢呼抑在口中,纷纷揉眼定睛去瞧。
“九哥呢?!”朝夕起身满场逡巡予光的身影,然而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竟霎时消失了。台上众人也饶有兴致地去看,但纵使是居高临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启康帝忽然一拍龙椅,慨然而笑。
众人这才发觉,不是九皇子消失了,而是魅骢跑出去太远,已冲出了视野,待聚目去瞧,却见马背上空无一人。
然而下一刻,予光便一迈腿从马腹下跨了上来,稳稳地坐在奔跑的马上。
原来就在风毓刚刚霸道一撞的当儿,紧随飞白之后的予光迂回逆行,绕到人群在之外,于飞驰间翻身跃下,一足蜻蜓点水落地,脱手将杆从马腹下斜掷了出去,把球击出。
飞白的球失而复得,此刻眼疾手快,一杆入网,雀跃欢呼。跟随予光的子弟们亦举杆相庆,百官诧然之后不由赞叹,如雷掌声响起,夹杂笑语。
然而他们看不到,云驰台上气氛已是无比沉闷。
燕国夫人以帕掩口,对朝夕悄声道,“你瞧皇后那张脸,沉得都快要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