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那学生开口反驳,云霞一双手搭上淮真肩膀,将一柄伞交到她手头。
尔后搂过她,用略微蹩脚的国语对那留学生说:“问我阿妹做咩?睇我阿妹好欺负?”
那留学生气的前胸鼓了鼓,几乎是从鼻子里回答她,“我刚才看到一栋房顶同时悬挂青天白日旗和美利坚国旗。她穿着游客向导的绿色衣服。所以我过来了。”
云霞笑了,往仁和会馆指了指:“找谁?我讲你知:去边,青天白日旗下找洪爷,问佢,做咩悬挂黄柳霜相。去啊。”
那戴眼镜、一脸正派的男人仔细看了看云霞与淮真,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我不认为你们是中国人。”
事情闹到这地步,淮真也没耐心做个无聊的华埠发言人。
她笑着反问:“你是代表整个中华民国来通知我们的吗?这话你应该用英文讲给我听,方便我用英文回答你。”
留学生一脸不可理解。
淮真留给他一个无所谓的笑脸,扶着云霞的腰,利落地掉头走人。
长岛的年轻白人们已经从礼品店外出来,和同样等候在门外的早川君随意聊天。
两人往回走时,云霞突然说,“icecream车推过来了。”
淮真说,“我去询问他们是否介意稍等一会儿,顺便将伞带去给西泽。”
冰淇淋车边围了不少人,舞龙队又快要过来了,一会儿行人都得让道。
云霞显然有些着急,“快点快点!”
淮真穿过人群一阵小跑。
一见她,三名男士都停下谈话。
“我姐姐一会儿要去敲鼓队,在此之前,想要去冰淇淋车买一点冷饮。”
“噢,没问题,请多陪她一阵,刚巧,黛西与凯蒂也会耽搁一点时间。”
淮真冲安德烈抱歉笑笑,又看向西泽,冲着他打开那把伞。
一片碧蓝里,游动着一只鳞片灼灼的金色长龙。
竹制的新轴承很顺滑,淮真拉开合拢两次。
西泽从伞沿上方,低头看那比她半个人要高的伞在她手里开开合合,觉得有点滑稽。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她能把自己装进伞里去,或者压根就是从伞里蹦出来的。
淮真停下动作,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询问,“是要这样的吗?”
他垂着眸子,“sankyou.”
淮真瞪他一眼,将伞交给他,立刻掉头,飞快跑去冰淇淋车边。早川随后慢慢跟上。
等人都走开,西泽笑了起来,“哗——”一声将伞打开。
两人都盯着伞研究起来。
西泽突然说,“所以那是个中国女人。不是日本女人,越南女人,或是别的什么。”
安德烈并不否认,“对。”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不会有婚姻。”
“我们从头到尾都知道。那是爱情……也是交易。”
西泽听到那个两个自相矛盾的词汇时轻轻笑了一声。
“抱歉,这单词太虚假,现在讲出来,连我都不信。”
“那她人呢?”西泽问。
安德烈想了想,“你问的太多了。”
“我需要关心一下凯瑟琳未来的婚姻。”
“假如你真的有关心过这个的话,我一定郑重把你推荐给黛西。”
西泽笑着说,“至少伞很好看,不是吗?”
“你看,现在你也有了一把。”
谈话被一座庙宇背后突然窜出的一条巨大舞龙打断。事实上,整条街上几乎所有对话都被它惊扰。
它有一百七十英尺长,由五六个表演操纵着,一出现,使得整条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龙身一动,帷幔上的饰片立刻折射闪闪波光;衣着华服的参与者手头长矛冒着寒光,锣鼓声震天,鞭炮噼啪炸响。
西泽眯起眼,看着半条街笑闹跳跃的人,被这锣鼓声吵得有些不耐烦。
安德烈突然问,“你知道这个节日对她们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感到新奇,而她们开心。这是她们的节日。”他说。
安德烈补充道,“就像她们有时也过圣诞节,但从未真正期待过圣诞老人从烟囱爬进来。”
“难道你期待过?”
安德烈笑着,“不是人人都像你。”
·
事实上淮真与云霞也不像她们看上去一样开心。
淮真手头拿着冷饮还没超过一分钟,突然地,云霞哭了起来,将自己脸挡住,哽咽着说,“annamaywong是洗衣工的女儿,我也是啊。我们又没偷又没抢,安安分分,自力更生,有什么错?”
淮真没什么哄女孩的经验,手里拿着冰淇淋,没办法轻拍她的肩头,只好轻声说,“我也是洗衣工的女儿。”
“如果有的选,我也不想生在这夹缝里受人排挤。”
淮真这下真没办法了。只有心里默默想着,我还不如你呢。否则我也不会在船上做下顺着洪流前来华埠的决定,只因为不想做战争与灾难的乱离人。假如让这群知识愤青知道她这逃兵式的龌蹉想法,还不知该怎么唾弃她。
那彩色舞龙倏地过去,后头两名年轻学生挥挥旗子,“鼓乐队集合了。”
云霞抹抹眼泪,扭头道,“来了!”
淮真“喂”一声。
“冰淇淋你帮我拿着,或者自己吃掉!”
一溜跑进红彤彤的少女鼓乐队伍里去的云霞紧了紧腰鼓,歪头一笑,再次成为灿烂明媚、无所不能的华人女孩鼓乐先锋。
早川捧着一只相机,在人群远处寻找合适角度为她拍照。
淮真手里捧着三只冰淇淋,颇有些无奈。
一路躲避行人,坎坷的返回去寻找西泽与安德烈。
安德烈笑了,“看来龙伞女孩遇上了点小麻烦。”
对上两人目光,淮真尴尬笑笑,“来一点吗?香橙柠檬冰。”
安德烈:“我很想尝试一下。”
淮真又看向西泽。
安德烈干脆取过两只,自己先舔了一口,又以胳膊撞撞西泽。
“绝不。”刚要躲闪,一只柠檬冰已经凑过来,沾到他嘴唇上。
西泽:“你他妈的……”
“nofwords.”安德烈微笑着嘘了一声,递过冰淇淋,“现在是你的了。”
西泽当然没有接,但是舔了舔嘴唇。
就在黛西与凯瑟琳手里拿着一纸袋金门饼店新鲜出炉的色|情曲奇,笑着跑过来。
“玩得开心吗?”安德烈问。
“还不错,谢谢……呃……”
“淮真。”西泽插话
凯瑟琳纠结了一下那个饶舌的发音,决定还是跳过这一步,“推荐的曲奇店。”
“下次会再来吗?”安德烈问。
黛西先答道,“我不认为。”
凯瑟琳道,“下次你邀请我,就跟你一起来,但你从没有过——噢,icecream,wantsomedaisy?”
“你记得我在减肥。”
凯瑟琳顺手要去接安德烈手中的西泽舔过那支柠檬冰。
淮真补救似的递过手去:“新的一支加利福尼亚橙。”
“噢谢谢。”
市德顿街边诡异的四人组合,一对精致的白人情侣突然莫名其妙的吃起了冰淇淋。
安德烈伸出那支拿了冰淇淋的手,放在淮真与西泽中间,自然而然的说,“你们恐怕得分享这一支了。”
黛西率先翻了个白眼。
淮真心想,我还想翻白眼呢姑娘。
西泽没则声。
气氛一度尴尬。
凯瑟琳再度用夸张口气说,“你们知道吗,刚才那边有人打起架来。”
“噢,有叫警察吗?”
“已经结束了,没人叫警察,这是最有趣的事。所有人都在拍照,甚至有记者过来,但没人叫停。因为太帅了,实在……太帅了。那华人男子在揍一个比他壮起码四倍的白种商人,据说他强|奸了他的黑白杂种女友。他刚才正在舞狮,突然扔开狮头,暴怒的冲向人群,动作好快,又狠又灵活,我描述不出来。你们应该去看看的……”
听着凯瑟琳的描述,淮真抬头,望见正在远处十字街道,两台广式红色狮头正踏着鼓点从市德顿街奔过来。
一行人让自路边,在凯瑟琳略有些激动的讲话声中,为首那台,孔武有力,在将狮头举过头顶时,同时露出一张汉涔涔的华人男子俊逸面孔。
就在那一瞬,洪凉生动作缓慢下来,侧过头,目光扫过街边的淮真,而后移向后侧,上方,顿住,一笑。
狮尾没预料到他的动作,一个急刹,险些重重扑到他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就在那一瞬,狮头落下来,将他半张脸罩住,只留下侧脸上微弯的笑唇;狮头猛地一挑,左探右探,又游鱼似的落地,踩着锣钹一溜而走,动作活灵活现,一下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目光。
淮真轻声问,“刚才你们看到的,是那个人吗?”
凯瑟琳也被那舞狮表演吸引,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是啊。”
淮真说,“你说的那个‘又狠又灵活’的招式,是功夫的一种。”
安德烈接着问,“哪一种功夫?”
“这个人在华埠很有名,擅长佛山拳法,尤其是蔡李佛。”
沉默良久,西泽突然问,“刚才他是在看我吗?”
淮真回头看他一眼,轻声说道,“嗯。”
西泽大概对华人脸盲,不记得洪凉生长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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