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秋,一个素雅的名字,就如她平时的举手投足。梁浩廷的奶奶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子,以至于就算是再凶悍的人,和她说话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的客气。其实村里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冯素秋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冯素秋出生在广州,而她的父母祖籍又分别是南京和成都。
1900年11月,冯素秋的父亲冯熙年出生在南京的一户人家,她的爷爷冯涵苼是做茶叶生意的,冯家的冯记茶庄在南京已有百年历史,祖上还曾给宫里进贡过茶叶,所以很是富庶,再加上冯老爷子为人乐善好施,在南京城也算颇有名望。冯熙年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三个孩子中大哥为人朴实敦厚,可惜资质比较愚钝,虽后天努力,可还是一直都不让冯涵苼觉得满意,二姐虽然要比大哥聪明,但始终是个女子,终究难担家族大任,而从小冯熙年就表现出超越一般同龄小孩的聪慧,再加上做事沉稳细心,待人接物有礼貌有风度,所以一直都被冯涵苼视为冯家未来的接班人,寄予厚望。从六岁开始,冯熙年就慢慢帮忙家里生意,从记账、店面到进出货,冯涵苼都用心的教着冯熙年,甚为严厉,而聪慧的冯熙年也一直都没让他父亲失望,所有父亲交代的事情他都做的有条不紊滴水不漏,有时候甚至比两个在店里早做了几年的大哥大姐做的都出色,这让冯涵苼很欣慰。
平时冯熙年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书,但他看的不是和生意或茶叶有关的书,而是医书。其实冯熙年一直都不喜欢做生意,他最想做的是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但迫于家里的压力与期望,他一直都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面对着这个家族,让冯熙年的心一直都有着莫大的困兽感,一方面害怕将来会无法胜任光耀家族的大任,另一方面又偶尔会想起学医——那个或许很难实现的梦想。
直到有一天,冯熙年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1918年,为了让冯熙年接受更好的教育,冯涵苼决定让儿子去英国念书学习经济管理,虽然从前冯涵苼一直都是老思想,但他后来渐渐觉得要想把家族事业做大做好就应该接受外面的新事物,于是早几年就让冯熙年学习了洋文。而对冯熙年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冲出“牢笼”追求自由的机会。于是,带着家人的期望与第一次远行的兴奋,冯熙年踏上了留洋之路。
初到伦敦,一切的一切对于冯熙年来说都是那么的陌生与新鲜。一开始生活起居对于他来说很难适应,尤其是对饮食,对于对吃极其讲究的中国人来说,英国无论是从菜色还是餐具都让初来乍到的冯熙年感到不习惯,做惯大少爷的他也不会自己做饭,再加上初到异乡时的孤独感,让一开始还很兴奋的他开始有点失落。好在很快他就认识了很多同样来英国留洋的中国人,并且也结交了不少友好的英国人,自此,冯熙年的留洋生活开始步入正轨。
在冯熙年来英国念书的第二年,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决定放弃原本念的经济学,改念医学。其实在还没来英国之前他就曾经想过这么做,但一直没敢下这个决心。直到后来认识了几个同校医学系的人之后,在冯熙年心底的那个梦想再度燃烧起来。冯熙年知道如果家里人知道的话一定会反对,所以他决定瞒着家里。当时冯熙年觉得在医学院的这几年是他最开心的几年,这不单单是因为终于念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医学,还因为他在医学院遇到了他喜欢的人,也就是冯素秋的母亲——佟舒瑶。佟舒瑶是四川成都人,在英国学习护士,家中虽也是家大业大,但因为她是女子,没有接管生意的可能,所以家中也就由着她的性子念了她自己感兴趣的护士,这一点倒是让从小就被约束理想的冯熙年很是羡慕。佟舒瑶是个温婉如玉之人,这一点也体现在后来冯素秋的身上。从此,两个从小就在封建思想家庭中长大的人在这片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土地上肆意的滋长着属于他们的爱情,校园里,小河边,高塔上,榕树下,都留下了他们最珍贵的青春回忆。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有些事情他们终究要面对。1923年的夏天,冯熙年和佟舒瑶学成毕业准备回国,他们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在一起。摆在冯熙年面前的问题除了双方家长的同意,还有就是至今他家里依旧不知道他改念了医学。斟酌再三,冯熙年决定先和佟舒瑶去她的家乡成都,先见她的父母。到了成都,冯熙年也顾不上仔细看看佟舒瑶的故乡就急冲冲的去拜访了她的父母。本来佟舒瑶的家人就对她出国念书这件事情不是很赞成,再加上这段“不守规矩”的自由恋爱,佟舒瑶的父亲大为光火,当时两人跪在佟家大厅里希望两老成全,佟父却叫人拿来藤条欲责打女儿,冯熙年见状极力护住佟舒瑶,佟父见此也豪不客气的打在了冯熙年的身上。看着爱人被自己父亲责打,佟舒瑶连连哭着求饶,但越是求饶佟父却越是心中生怒,见求饶无用佟舒瑶只能谎说自己在英国与冯熙年已有夫妻之实。听后,佟父果然收了手,无力的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半晌没说话,两人也依旧静静的跪在地上。沉默一段后,佟父说这个家与这个男人她只能选其一,如果选择了这个男人,以后就再也不用回家了。佟舒瑶想了一会儿,噙着泪水对父母磕了九个头,她望着父亲失望的背影,最后不顾母亲的拉扯,留下一句“请原谅女儿不孝,请父母多多保重”后就跑出了家。后来两人又去了南京冯熙年的家,结果却也大同小异,身上钱物不多的两人如同被全世界遗弃一般只能暂时住在南京的一家破旧旅馆内,然后一边在各家医院找工作,一边做些临时散工。
几个月后,冯熙年收到英国留学时认识的朋友的来信,对方引荐冯熙年和佟舒瑶两人去广州的一家医院上班。冯熙年对接下来的日子会怎样他心中完全没底,怕佟舒瑶跟着他会吃苦,于是与其商量,但其实说是商量,实际却是暗示她离开自己回到父母亲人身边,而对此,佟舒瑶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最终两人一起去了广州工作生活。两人到了广州后就去了医院工作,没多久就结了婚,一切都还算顺利,虽然日子没有原来在家中过的那么富足,但是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两人过的也算幸福安逸。到广州后,冯熙年也曾写过家书回家,但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可冯熙年还是坚持每月都写信回家。
1924年10月,冯熙年与佟舒瑶的女儿出生了,这让原本幸福的两人更是高兴不已。几天后,按照习惯冯熙年有给家中写信,并告诉父亲他多了一个孙女,希望他能给自己孙女起名。本来冯熙年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但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家中的回信。信很短,只有三个字——冯素秋,一看字迹冯熙年就知道这是他的父亲写的,虽然信中除了名字并无其他,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这也更坚定了他每月写信回家的信念,虽然后来他的父亲并没有再回信。
离家的几年来,冯熙年也曾回家过,第一次回家是在女儿冯素秋出生的那年春节,冯熙年带着妻女回到了故乡南京。当时南京城大雪纷飞,冯熙年夫妇二人抱着女儿站在父亲房间门外候着,但父亲冯涵苼始终都没有开门相见。后来冯母怕冻着孩子,把两人接进屋里,然后住了几日,但那几日冯涵苼为避见两人一直未出房门,最终冯熙年怕继续留下只会更惹父亲生气,只能带着遗憾回了广州。后来的几年间,冯熙年夫妇也带着孩子回家过好几次,但始终都没有见到父亲,这也让冯熙年愧疚不已。
虽然得不到父亲的谅解与祝福,但自从女儿出生后,冯熙年一家三口过的其乐融融,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两人都觉得自己过的很幸福。在父母的熏陶下,冯素秋也从小就对医学很有兴趣,在她十岁的时候冯熙年和佟舒瑶就开始在闲暇的时候慢慢的教女儿医学。
1937年,冯素秋十三岁,自1931年九一八事件以后,全国各地不断的战乱无时不刻的牵动着国人的心。最近,冯熙年所在的医院偶尔会接收救治一些从战地送来的重伤士兵,这让本来过的相对安逸的夫妇俩日渐觉得战争离自己越来越近。同年十一月末,时隔十三年,冯熙年第二次收到了南京来的家书,这让他又惊又喜,可看完家书后,冯熙年顿时泣不成声,佟舒瑶见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将丈夫搂在怀中任其哭泣,犹如哄着失宠的孩子。冯素秋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也愣着没有说话,虽然她没有看到信的内容,但想必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才会让父母如此感伤。半个月后,冯熙年收到了南京沦陷的消息,但这次冯熙年却并没有表现出哀伤,似乎所有的泪水早已在那一夜都流光了。
1938年年初,日本轰炸重庆,重庆向各地医院发出求助,急需后勤医护人员,冯熙年所在的医院也收到了求助,为此,回家后冯熙年心事重重一言未发。晚上,看着眉头紧锁的丈夫,佟舒瑶问道:
“你有事儿想说?”
“嗯。”
“你想去重庆?”
“你怎么知道?”
“你糊涂啦,”佟舒瑶笑道,“我们在同一家医院上班,你能知道,我知道也不难啊。”
“是啊,我忘了,”冯熙年苦笑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是……”
“只要是你想做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你去做。公公在信中说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但细细说来其实我也并没有为他老人家做过什么,这也就当是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吧。”
“但现在兵荒马乱的,我担心会照顾不好你们娘儿俩。”
“如今时逢乱世,哪儿不乱,普天之下战火不断,就算是广州我们也不知道能安逸到何时。躲?能躲到哪里?躲到何时?躲得了吗?我虽是女子,但也懂得一句话——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听此,冯熙年心头一暖,拥吻着佟舒瑶的额头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熙年,答应我,不管怎样,都别丢下我跟女儿。”佟舒瑶抱着冯熙年带着哭腔说道。
“我答应你。”
听着父母的夜话,冯素秋觉得似乎她的家要发生变故了。那一夜,一家三口彻夜未眠。
1938年7月,冯素秋跟着父母去了当时的战时首都重庆做后勤医疗支援。自1938年年初到当年年末,日军多次对重庆进行试探性轰炸。到了1939年年初,日军的空袭力度急速上升,对重庆的轰炸愈演愈烈,这让原本就缺少人力与物资的医疗队面临空前的压力。那一年,冯素秋十四岁,正当青春年华,原本她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快乐成长,如今却是在医院帮着父母一起照顾伤员,每天面对的都是鲜血与生离死别。冯素秋第一次面对的大规模空袭是1939年的5月初,那次空袭让重庆市被大火整整烧了两天,大部分建筑都成了废墟,将近有四千人丧生,两千多人受伤。那几天,冯素秋跟着父亲母亲没日没夜救治伤员,满城的大火、废墟与尸体,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战争的残酷。经历这次空袭以后,很多个晚上冯素秋都睡不着,她在想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结束,自己和父亲母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1941年,此时的重庆已经被空袭了三年,此时冯熙年夫妇开始害怕了,他们不怕死亡,但怕自己的女儿素秋留在重庆会出事,想着她如今只有十七岁,实在不忍心将其留在重庆。于是当冯熙年得知医疗队有人要将家属女眷送去西安时他也打算将冯素秋托给了他们,而佟舒瑶纵是有万般不舍,但想着女儿的安危,也只能答应。临行前夜,佟舒瑶在床边一遍又一遍的叮嘱着女儿各种各样的事情,还说等到战事平稳些就接她回来团聚,冯素秋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那夜冯素秋看见父亲坐在不远处的书桌边,手里拿着笔似乎在写东西,但却又迟迟不下笔。昏黄的灯光下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不少,母亲也是。一回头,冯熙年看见女儿看着自己,眼里含着笑催她快点睡觉,说完就低头开始提笔写字……
初到西安的时候冯素秋觉得有些不习惯,这里相对比较安逸,没有了在重庆的忙碌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没过多久冯素秋就在西安听到了坏消息,6月5日傍晚到深夜,日寇又对重庆进行了大规模的空袭,在这次空袭中一个主要防空洞受损严重,预计有数千人死伤。听到这个消息冯素秋一下子就瘫软下来,那个防空洞对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和父母曾经经常在里面救治伤员,是他们负责的主要救治点。收到消息后她立即去找带她来西安的人,求他们送自己回重庆,可纵然他们也很担心重庆的情况他们也不敢贸然回去。于是冯素秋就不断来往于西安的各家医院,看是否有医院会派人去重庆做医疗支援。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家医院要派人去重庆支援,冯素秋也因为有救护经验而被召入伍。
6月8日,冯素秋随行重回重庆,一进城引入眼帘的就是熟悉的残垣断壁。进城后车辆就直奔防空洞,到了防空洞,一下车冯素秋并没有去救治伤员,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知道父母的安危。她找到了她父母医疗队的指挥长,指挥长一见到冯素秋大为惊讶,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重庆。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指挥长并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交给了她两封信就走开去忙了。冯素秋看着手中的两封信,一封是当年爷爷写给父亲的,还有一封是父亲写给自己的,这时冯素秋才知道那一夜原来是在给自己写诀别书,就如当年爷爷写给父亲一样。
致子冯熙年
近来,家中老树已叶落满地,不知不觉天已入秋。粗略算来你我父子二人已有十四年未见。这些年来不时收到你的来信,我曾想过回信,可每每提笔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于是只能作罢,以至于最终除了为孙女起名一直都没有给你回信过。近日觉得若再不写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给你写信了,故写此书信。自一九三一年以来全国战火不断,前几日持续了三个月的淞沪会战,国军最终以战败收场,最近听到风声,说日寇下一步会进犯南京城。
想我中华地大物博,近百年来却屡遭小国欺压,每想至此我都无比神伤。我冯家世代经商,家中虽不曾有人为官为将,但心中却也一直心系国家兴亡。如今日寇不断在我国土肆意挑衅,而且转眼间战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心中极为愤慨。近日听闻唐生智将军在会上死守南京的发言,我大为震撼。我冯涵苼如今没有其他,有的只是富庶的家当以及满腔热血,我已决定响应唐生智将军的举措,以死捍卫南京城。
最近想来忽然很庆幸你当年去学了医学,如今战乱四起,将来一定稀缺医疗后勤。如今你已不只是你自己一个人,你肩上还背负着他人的生命。我知道你担心家里,所以今日来信就是要嘱咐你,无论南京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可回来,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为国出力,你若因回南京城而无辜枉死,为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如今,我很后悔去年你回家时没有见你,如果知道那或许是最后一次相见我一定不会闭门不见。若以后有缘再见,若下辈子你我有缘再为父子,我一定会尽力弥补我之前犯下的错。想来素秋如今也已十三有余,而我除了给她起名,其他都什么都没为她做过,还有佟舒瑶,身为冯家的媳妇我也什么都没有留给她。想来我对你们一家三口实在亏欠太多,我不奢求你们的原谅,只希望你们能一切安好。
最后祝你们多多珍重。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父冯涵苼亲笔
致女冯素秋
我是多么不希望你会收到这封信,但如果你真的不幸收到,说明我和你母亲已经无法再照顾你了。你也别太过悲伤,在这乱世之中能活得长的人本就不多。我自幼就志愿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这些年我和你母亲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也算尽职尽责,不枉费我们当年学医的初衷。十七年前,你降临我家,为我和你母亲带来无限欢愉。当时的我不求此生大富大贵,只求能和你们母女二人安乐的生活,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嫁人,然后和你母亲共度余生。只可惜我们一家三口生不逢时,最终我和你母亲还是没能有幸看到你长大出嫁。当四年前收到你爷爷来信的时候,我和你母亲就已经准备为了革命与抗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然这么早离开你对你来说实属不公,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希望你能谅解。
接下来的路就只能由你一个人走了,你一定要坚强,不管你做什么我和你母亲都会在天堂祝福你,祝福你一生安好。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父冯熙年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