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摘下一颗甜瓜,俞任只用纸巾擦了下就坐在田埂吃起来,胡泽芬笑孙女,“那个皮要削了才好吃。”
俞任的门牙啃着皮,“这样才有香味儿。”她说不上是什么香味,大概是泥土的气息还萦绕在瓜藤上。暑假就一头钻进田园的她晒得黑了,胡泽芬心疼地说又没什么事,你就回家吹空调看电视。你妈妈都没干过这些活儿,你怎么还要学着除草施肥嫁接?
“在学校里待久了,感觉人不接地气。”俞任坐在路旁的草地上,远远看到胡木芝和俞开明夫妇俩从茶园回家。她问俞锦呢?
“今年不是上到高二吗?听说成绩还可以,能考个大学。但是开明两口子要在城里买房子,让她辍学去打工帮着还房贷。”胡泽芬说他家那个俞天磊已经九岁,一年级读了两年,因为他语文数学都考二十分。开明两口子还不敢相信,毕竟这孩子智力没问题。
“哦?那是为什么考了二十分呢?”俞任见过那个男孩几次,也觉得他智商还正常。
说是有多动症,上课从来听不进去,作业也不写,都是让俞锦写。开明两口子晓得后打了女儿一顿。十六七的大姑娘了,还被打得在家嗷嗷叫。胡泽芬见那两口子走近就收声,和气地和邻居点点头。胡木芝看到俞任后停步,似乎有话说。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彩彩,三儿现在怎么样了?”
俞任觉得好笑,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犯得着向别人打听好不好?自己电话问一下不行吗?
“挺好的,小升初考了全校第一。”俞任说。
胡木芝点点头,又和俞开明比划了下,两人朝家的方向走去。俞任说他们要搬到城里吗?乡下多好,空气好还安静。现在路也修到了山顶,我看有人在建民宿呢。
“他们是为儿子买的房子。”胡泽芬说没房子的话男孩子以后不好找对象。而且孩子长得快,一晃眼就是十几二十年,你不也要大学毕业了吗?现在不赶紧买房,以后不晓得要涨到什么价。
“想得挺深远呢。”俞任冷笑了下,“俞娟的墓也没见他们修一下,草都长了一人高。”还是俞任自己去戴着手套割的。俞庄有人看见了就告诉胡泽芬和俞文钊,“你们家彩彩胆子真大,大男人白天都不敢走后山那片路,她不怕冲煞?”
俞任说她不怕冲煞,俞娟要是有灵那就出来陪她聊聊天。这话说完就被胡泽芬打了下胳膊,“别去了,你这傻孩子。”
为死人修墓和为活人买房的确有次有主,可但凡对活人的好能给死人一半,俞娟的生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十一岁。俞任对俞开明夫妻俩永远有怨言,所以当胡木芝舔着脸找上门要俞任帮忙辅导辅导她那语文数学二十分的儿子时,俞任说,“婶婶,这个基础的我教不了。”
“费用好说的。”胡木芝说按你们城里的标准来,该多少就是多少。
俞任不耐烦地拉下脸,“婶婶,我说明白点,你儿子太差了我不想教,不是钱的问题。”她懒得和这号人客套,直接扭身回柿子树下看书,将胡泽芬和胡木芝留在原地尴尬相对。
文曲星教小学一年级?俞文钊听了也摇头,“这要是传出去,一个村的都来找我们彩彩了。”再换个角度问孙女,远房堂哥、现任村支书俞天奇的儿子成绩很好,就是这个英语差了些,你能不能抽空辅导下?
“不干。”俞任说爷爷奶奶,我回来是想陪陪你们干干活儿读读书的,我不是来支教的。要是你们不好意思推辞,我自己去说。要是你们觉得我不应该推辞,那我明天回柏州吧。
其实俞文钊和胡泽芬挺自豪这个孙女,人家找上门时的吹捧听得老两口心里也美滋滋的,没想到俞任一点面子都不想给人家。
“爷爷,我觉着你不该操心俞天奇儿子或者谁的学习成绩,有人在家打女儿,有人关上门揍老婆,还有人强占亲姐妹的宅基地,这些事儿该你们发挥下积极能动性去管才是。”俞任的话让爷爷想起她妈,“一个胚子的毒嘴。”他哼了声就出门,俞任透过书和奶奶胡泽芬对笑了一眼。
并不是躲到乡下就能得清净,围绕着俞任的喧嚣在她身边转了一圈后终于消停。除了隔几天和袁柳通电话,俞任和齐弈果远程的信息留言也没中断。
小齐忙,加上时差,两人能凑到一起时总有一个在拼命打着哈欠。俞任告诉小齐她妈妈老何的那通电话,齐弈果说彩彩你做得对,这事交给我处理。
两人说完各自身边的生活学习后就无言片刻,海誓山盟要是回回都提,那就像不少美容院理发店每天早上在马路边的团建。次次都道歉的话也会显得虚伪。齐弈果说她会在带薪假时抽空回上海,再叹一声,新鲜自由的生活又被新的学习压力冲淡。她开始还回回撒娇,“彩彩我好想你”,“彩彩姐姐要抱抱”,渐渐的,撒娇的意兴也消失了,齐弈果的语气变得正经了不少:“彩彩,最近好不好?”
两个人之间原本密不可分的关联被烤干烘干,轻轻一掰就脆裂了,中间只有几道丝儿渣子掉下,这才不到半年。
问候她最近好不好的还有小卷毛。她们是真心想问候,也真心地依赖俞任倾诉烦躁的内心。
怀丰年说她现在管着几家网店独当一面,上个月小英姐给她开了一万块的工资,太大方了。但是她很难过,小英姐真的将她当妹妹——白卯生不做人啊,喝多了酒就赖在小英姐卧室一晚上,第二天夜里又来敲门。
小卷毛最后升华了下主题,“俞任,为什么我的精神生活在此地此时就被浓缩为那一点,只剩下爱而不得的折磨了?”明明我们应该关心这个时代,具备更宽广的公共情怀,应该继续提高自己的人文素养才对。为什么我在宁波看不下书,满脑子都是小英姐?
女孩子不该只剩下爱情这点事儿,小卷毛对自己相当不满意。延伸到周围,她说俞任,和我工作的女孩就成天讨论名牌明星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要多少嫁妆之类。不该啊,我觉得自己读了几年大学,反而陷入了个人处境。
俞任被她的书呆子气逗乐,“爱情和情怀视野并行不悖的,是丰年你在爱情上用心太深了。”个人处境和咱们所处的时代和文化密不可分,如果能从咱们个人身上推己由人,从而让视域转向更多群体,也算一种修炼路径吧。
“可我想来思去最后还是落在小英姐身上。”小卷毛嘟噜了声。
她何尝不是呢?俞任放下手机看着前方茶山怔然许久。虽然小卷毛问她想干什么时,俞任说想走选调。可走了之后呢?她的前方还是雾茫茫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该这样茫然吧?她羡慕起从小就坚定了唱戏志向的白卯生,但听丰年说卯生喝酒后就不由得皱眉。
俞任还是拨了卯生的电话,那头好像在热闹的酒局中,卯生有点大舌头,“俞任,我在……和一些朋友聚会。”俞任顿了下,说卯生你少喝点,有空再聊。
过了几个小时,俞庄入夜了,灯下的俞任被卯生的电话惊动,一接就是卯生的哭声。
俞任的心也被她扯疼,她说卯生,没关系,你慢慢说。卯生不再是恋人,可还是她心里特殊的那一位。
“这个月我被喊出来喝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多。”卯生应该哭得稀里哗啦,她说我不想这样喝,但是不得不参加。周姐总是在喊我时叫上印秀他们,今天我甩下周姐的手,她不高兴就变了脸。我就一口气喝了四大杯白酒道歉。可我没做错什么。
终于成了。卯生说,印秀他们借到了钱,可以买下新厂扩线了。她真的好高兴,俞任,我为她开心,我自己却快乐不起来。
“我来宁波投奔师姐就是为了唱戏的,可我嗓子前天哑了些,状态不好。”卯生说师姐在她喝多了回家后打了自己一巴掌,“我觉得她打得对。”卯生那头摸着自己的脸,“俞任,我想念小时候,不用被扯进自己不喜欢的酒局饭局里,担着这种那种人情交际。”
俞任,我才明白,爱情就是建立在自己爱的人的快乐之上。我觉得自己被一点点化掉了手脚心肝,我还为她鼓掌。讨好好像是对的,可如果我讨好的本身就是件错事儿呢?
“她为什么非要赚那么多钱?开家店也挺好的,可能我胸无大志吧。”卯生最后边擦着鼻子边说,这才从激烈的情绪中平复了些。
“我要给她三十万,她不要。可能是嫌少?毕竟扩一条生产线都要几百万,她也要和人合伙才能做到。”卯生听着俞任的“嗯”声才安心了些,她问,“俞任,你听着我哭了一通,我为什么没听过你埋怨过?”明明俞任那位曾经甜蜜的恋人远在天边,俞任见不到摸不到,甚至还淡淡说过“可能她永远不会回国工作”,俞任是如何对抗那种焦虑的?
“我没埋怨过?”俞任淡淡笑了,“我总以为自己心里怨过好多回了呢?”
卯生说得对,爱情的根基有时是偏植在其中一人的脚下。奕果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俞任要么追随,要么专注于自己,似乎很难做到并蒂盛开。
她的难题也是卯生的,她说卯生,虽然我学习比你好点,但不代表我能解释你的所有难题。小时候我可以借你作业抄,你记不记得有次数学测验,你抄了我的考卷,就这,还抄错了因式分解项。
卯生那边破涕为笑,“我那时不懂嘛。”
数学题不懂没事,爱情不懂的地方咱们只能自己去找答案。卯生,这道题我帮不了你,因为我也不会做。俞任真诚地说。
卯生点头,“师傅教了我十几年,上台再害怕我也得自己润了嗓子去唱。”俞任,你打算怎么做?
在奶奶胡泽芬的菜园中,番茄今年的长势不好,但是辣椒和甜瓜产量颇丰,南瓜一个有脸盆大,鸡毛菜水嫩得一掐就断。俞任说我还没打算好,我会不停去寻找答案的。爱情这里受挫了,不代表我的人生全然失败。我只有一直走下去,卯生,走累了咱们互相可以依靠一下打个气,对不对?
两人沉默了下,卯生先说了谢谢,她说我今晚不去找印秀了,自己去酒店开个房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要登台,我不能拖师姐的后腿。
俞任,咱们做戏的其实很难,功夫几天不磨练就会退步,逆水行舟得几十年。
“活着大概都如此。”俞任笑,“卯生,别怕啊,咱们不都在路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