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车开到近熙街,鸡公煲麻辣烫的味道已经钻入车窗。印秀将车停好,走出小区买晚饭。小区保安室的大爷认得她,打招呼问买菜去啊。
印秀点头微笑,“嗯。”
这个小区没有三纺厂那样的辛辣讽笑,人人都当她是个普通租户,印秀在这儿住了舒服的几个月。她买了些凉菜,想起明天早上是卯生喝汤的日子,又转道买了只乌鸡——卯生演出频繁时,印秀都会炖汤。
回到单元楼下时,就听到阳台上传来稚嫩的声音,“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扎着八字辫的小小正探出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看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随后她身后钻出了卯生的脑袋,印秀提起手里的菜,“这就回来吃饭了。”
本来说好四点半到家的,不料半途遇上了车祸堵车,印秀在电话里向卯生解释,“迟个把小时好不好?”不晓得卯生在那头说了些什么,印秀嗔笑了声,然后正色,“行,听你的。”坐在一边的宿海猛然直起腰,头快挨到车顶,“诶?”
问她诶什么?宿海说没事儿,就是觉得你们谈恋爱报备来报备去的不嫌麻烦呢,“前街的保罗现在追我,成天给我发他干了什么。”烦死了!宿海说他手艺差,给小男孩剃锅盖头都削不平,还得塞我这儿补救。
“早上他吃什么喝什么,中午抽了几根烟,晚上洗完澡都要告诉我。”宿海说我是他妈?
“那你怎么办?”在车里一直沉默的袁柳问。
“黑了。”宿海拿出化妆镜补眼妆。
印秀可不会被卯生黑,回家还要告诉她自己得在乡下住几个月的事儿,她说你喜欢的人报备才不会烦。提着菜到了家门口,还有半截台阶时就看到卯生和小小一左一右靠在门口等着自己,卯生替她接过菜,嘴唇动了下,眼睛含着笑,印秀微微摇头,示意小小在。卯生无奈地挑了下眉,另一只手拉着印秀不放。
卯生路上说你迟到了,回来要你好看。印秀一句软软的“听你的”,台上腰杆笔直的小生顿时软了身躯。但是“好看”不能马上进行,孩子周末不送赵兰王梨那儿,保不齐那老两口也要“好看”。印小嫦倒是能看孩子,但最近她有点儿转性去打工,虽然干了没两天,但吵着说腰酸背痛。
一家人在灯下吃完晚饭,印秀去洗碗,卯生就赖她身侧,两人有说不完的事儿。卯生说她同事苗媛最近恋爱分手,昨晚又喊自己出去喝闷酒,当然卯生喝水她喝酒。印秀说你们关系不错啊,低头洗了会儿才继续问,“喝到几点回家的?”
卯生说要不是小小得睡觉,她得喝到夜里十二点,我十点半回来的。
“嗯。”印秀说这种事儿你自己有数,不用和我报备的。
卯生又讲团里下个月排新戏,上面还是希望师傅打头阵,师傅却想推我去演。我不想和师傅竞争角色。
印秀点头,从超话看你人气虽然旺点,但老观众还是买你师傅的账。
卯生又嘀嘀咕咕好一会儿,越说越凑近,差点擦到印秀的脸庞,不想衣服被只小手拽住,她眉毛一垂,扭头看小小,“姐姐陪你去干吗?”
“搭乐高。”小小说,你们都要来。
两个大人就陪着小孩玩儿,印秀只负责递积木,她说我有两件事儿想和你说说,语气非常郑重,卯生果然正襟危坐。
印秀提去乡下学种茶的事儿,“孩子让我妈带,她生的,她得学起负责。”印秀建议让她起码一周得带三四天。果然见卯生有些委曲求全的模样,印秀说来回开车方便,我隔天都会回家一次的,好不好?
卯生说好吧。我有空也会去看你,这要在别的地方我不放心,可是俞任爷爷奶奶那儿另回事。
印秀适时抛出了第二件事马上夺走卯生的注意力,“我觉得小柳对俞任有意思。”
“怎么可能?”卯生声音拔高了点,她伸出手比划着,“那会儿刚见到小柳时,你也知道的,她还没小小高。”
那是小时候,人家现在长得比俞任都高。印秀说我开车时留意过,她总在悄悄看俞任,后视镜里被我抓到过两次后就扭头看窗外,像心虚。
“那也不一定,这孩子打小黏俞任。”卯生说咱们不能姬眼遍地百合。
那你再想想,上次吃饭小柳为什么会哭?为什么抱着俞任,得她来哄?印秀接着列出细节,“俞任加班她都要去接,还有吃饭时特别留意俞任碗里的饭菜,夹一筷子菜给她姐姐都小心翼翼,那种小心我太熟悉了。”更别提昨天钓鱼时她躺俞任腿上,还有晚上和俞任各回房间时的苦样儿。
最关键的是,卯生,喜欢一个人时的眼神太热了。当事人自己觉得没什么特别,可毕竟是小孩子儿,藏不住。
卯生语气犹豫起来,“那……她才十五岁。”
十五岁怎么了?你和俞任不也是这个年纪开始的?印秀笑,卯生咬舌,半晌松开,“我不是反对……”
对,你是在意俞任,总希望她有更好的。印秀看着小小,“你得多带她去室外蹦跶。”累了回家自然就困,现在妹妹这么精神,可不是好事儿。小朋友精神头多一分,印秀身上的火就要往下压一寸。
晚上十一点时洗完澡的小小总算眼皮子沉了,将她抱进小卧室后。卯生和印秀都打着哈欠进了被窝,印秀的火焰已经褪成了灰烬,相互拥紧后卯生的身体贴紧了印秀。
过了会儿,接收到充分暗示的印秀说听你的,再不忙活我睡了啊,卯生立即精神抖擞。
两人忙活到关键时刻,印秀忽然咬住了卯生的肩膀,下嘴真的狠,疼得卯生喊出来,“一提俞任,你都不在意我去乡下几个月。”
宿海回理发店还忙了四个多小时,关门时看到路边站着腰比女孩还细的保罗,染了一头白发的理发店同行说海海,你为什么黑了我?
宿海说我嫌你烦。她骑上小电驴,“你屁大的事儿都告诉我一声,我看屏幕不费眼睛吗?”
“你是嫌我烦你了?那我以后不发了好不好?”保罗走近拉住宿海的车龙头。
宿海说你放手,我下班回家了。保罗松手,在她身后喊,“我明天早上给你买炒面啊!”
大姑娘头也不回,“不用,我不吃!我对你没感觉!”将电驴开到夜宵一条街,袁柳早在这儿等着自己,宿海支车坐到路旁,旁边一桌是十几岁的小男孩夹着烟对瓶吹,宿海一扭头,立马有一个从咋呼转为恭敬,“海姐。”
宿海点点头,“撸串呢?”
几个小男孩忙答应着,“对。”再从自己桌上端来盘烤串,“海姐,别客气。”
宿海也不客气,说了声“谢了啊”就吃起来。宿海上回把这片的知名小混混砸到了派出所,从此颇受中学“道”上的人钦佩。
对着郁郁寡欢的小闺蜜她说起来保罗:大名叫杨炜,朔东人,个头和自己差不多高,学了理发半年。“前街理发店里的发型师一个不如一个,以前还有长得好看可惜肚子上都是毛的。但是人家来得快走得也快,现在就剩这种灰头草面营养不良的货色。”
“那小腰这么点儿,我都能一只手掰断。”宿海比划着,“我说没意思,还追到我店门口来。”
“上次有一个追到俞任姐姐单位门口的,也挺讨厌,后来被姐姐收拾了,我再也没见过他。”袁柳说小海,这号人不能客气,他们没皮没脸。
“他图我什么啊?”宿海的蓝色指甲抓着银色铁签,“虽然他年纪也不大,十七岁吧。”宿海说我好歹一个副总监,他是助理发型师,地位不匹配啊。
“那你匹配什么?”袁柳撑着头问闺蜜。
“坏丰年说,在理发界,我这种童女功十几年的,起码也是博士毕业大学讲师级别了。”宿海觉得这个评价勉强中肯,“因为我还没到十八岁,成年了我就是副教授级别。”
吃了两盘串儿,宿海才说小柳,我心情不好。你看,吃了二十多根了,还是不开心。
“被保罗烦的吗?”袁柳问。
“不是,他算个屁。”宿海掏出手机滑到q上,是坏丰年,“她说宋姐太忙了,最近一周只能见她一回,有时一回都见不了。”
“那也是丰年姐姐和宋姐的事儿啊,你不开心什么?”袁柳说恩爱还真得看白卯生和印秀姐姐,以前她都喊“白姐姐”,现在直接全名了事。
“她就不高兴,一不高兴才找我说话。”宿海说你懂不懂这种心情?我好歹也是青春美少女,她当我居委会大妈呢。
“你还能被当成大妈聊天儿呢,我连这个待遇都没有。”袁柳松开辫子让头发披下,“我昨天之前还是……还是保镖,司机,同袍,是妹妹,今天就像个搭伙报团旅游的。”
姐姐今天和自己主动说话很少,回来路上也只是靠在车窗一侧小憩,几乎全程没睁眼看自己。“小海,我好羡慕你。”
你工作了,虽然年纪没到十八,但你像社会人,不会被人当学生娃娃。你能堂堂正正地赚钱,恋爱虽然都是网恋,可谈得也光明正大。袁柳说不像我,爬隧道呢,还见不着天光,更怕路上的灯不小心就灭了。
“你就从来没和我说过老实话。”宿海说小柳,我从小就佩服你,你学习怎么那么聪明呢?还敢撂酒瓶子砸刘茂松。但是,“这事儿,你就瞒吧。哼,不和我说实话,我就不劝你。”
袁柳低头抓着衣角,“不是我不说……我不知道,我害怕。”袁柳打小有三怕:怕妈妈不要,怕回到乡下,怕姐姐不来。现在也有两怕:怕妈妈身体恢复不好,怕姐姐。
怕她不开心,怕她不安全,怕她太辛苦,怕她喜欢别人,怕她不理自己,怕有一天两个人的生活轨道最终分开,怕感情变质不再亲密……太多怕,“小海,我怕她不要我了。”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怕成这样?这两天不挺好的吗?我看你钓鱼时躺她腿上睡得挺舒坦啊。
“我哪里晓得?”袁柳说我说不上什么事儿,但我能发现不对劲。我要是能变身就好了,变成小人钻她口袋里,或者蝴蝶蜜蜂什么的,停她窗台上。小海,我理解你以前考试时的心情了,你说都不会做,知道做了题必然也是错的。一进考场浑身难受动弹不得。
我也动弹不了。袁柳说我不敢想,哪怕想到有一天她和别人在一起,哪怕还是我的姐姐,我就好难过。我可以不要姐姐,但我不能没有俞任。
袁柳擦泪,吸鼻子吃肉串,故作坚强的模样看得宿海咧嘴,“你喜欢她什么啊?”
“废话。”袁柳偏过脸不看宿海的奸笑,“她能有什么我不喜欢的?”
“俞任姐姐缺点也不少啊。”宿海摆着铁签子数,“饭量像猫。”个头矮小,前平后坦,眼睛近视,穿衣古板,发型老化,喜欢训人,不会做饭……
“你再说咱们绝交。”袁柳咬牙,“你懂什么,就算是不好我也喜欢。”
喜欢就是囫囵个装进去的,你没觉着她喝水时翘着小拇指都可爱死了吗?你没瞧见她看书时严肃的样子多迷人?你没发现她打喷嚏时会摆脑袋吗?
袁柳按着桌子,“这顿你付钱!”
那不行,你约的,得你付。宿海笑呵呵,“小柳,我要攒钱开店的,不能乱花钱。没发现我都两个月没吃炸鸡了吗?我现在喝水都不买,一块五一瓶的都不舍得,拿我妈的旧保温杯泡枸杞呢。”
拢共二十块,两个姑娘掰扯了会儿,最后由袁柳付账,“你这么抠门?”
“不抠怎么存钱?但我不白吃。”宿海拍着电驴后座让袁柳坐上,“她不理你肯定有原因的,这时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别理你姐姐。”
我怎么知道?因为坏丰年说就是这样对宋姐的。宋姐忙了两周,她就不说话。然后宋姐第二天就飞回北京找她。
“真的?”袁柳可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你现在有什么能舍出去的?”宿海说坐稳了啊,抱住你海姐的腰。马力加大,袁柳的声音在后面被风吹乱,“要是我不理姐姐,她就真不理我怎么办?”
“不可能!”宿海说你傻啊,你就不能考个倒数第一、第二的刺激下她?这不马上期中考试了吗?
袁柳沉默了,她趴宿海背上,过了会儿,“不行!”
你说我抠门,我说你抠分。宿海笑声更加爽朗,“那你就这么着痛苦吧,回家把头藏被子里哭啊。”
“我不能用对自己不负责的态度去引起她的注意。这样配不上姐姐。”袁柳声音更加坚定,“小海,我越喜欢她,就越要尊重自己和别人。”
姐姐是这么教我的,也是黑格尔讲的,“人应该尊重自己,并应该自视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袁柳大声喊,“啊!小海,可是我好想大声喊出来。”
“你喊呗,我戴着头盔的。”宿海开车电驴直上柏江江堤,“来,陪你干件中二的事儿,喊吧。”
“我超喜欢你啊俞任!”袁柳喊了三声,江水滔滔,只听不回。袁柳最后揩泪,“回家吧,小海。”
“那要怎么办?”宿海问。
“我看看自己还有哪些地方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