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说是请狄青吃饭,就真的只是请他吃饭。
因在上回了解了这小犟牛的胃口,他点了满满一大桌的菜肴,又要了一大盆饭,足够人敞开肚皮吃饱了。
——狄青暗暗担心着、也悄悄期待着的考校,根本没有发生。
陆辞想的是,既然是为奖励狄青而请的饭,就不该拿些扫兴话题来败人胃口。
他犹记得,上次问起狄青那两本书学得如何时,这小孩儿脸色整个都变了,精神也蔫吧下来,很是可怜。
就不折腾人了。
狄青全然不知陆知州的这份温柔体贴。
他刚坐下时,还有些局促,但陆辞逗人说话的本事,不夸张地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不一会儿就让他松懈下来,露出了笑模样,大快朵颐起来。
陆辞这回胃口也不错,速度颇快地消灭着喜欢的菜色,动作却还十分优雅好看,惹得狄青瞅个不停。
半个时辰后,一桌子菜被扫荡得七七八八了,陆辞眼利,看出狄青已饱,便制止了他继续暴食,笑道:“剩下的这些,你若不嫌弃,就让店里打包,带回学舍去吧。”
狄青只犹豫了片刻,就谢过陆辞,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之所以不再多加客气,主要是因为,他想起这些菜肴几乎全被自己的筷箸碰过。
哪儿能让风光霁月、英俊朗朗的陆知州,再用自己碰过的残羹剩菜呢?
而任店家丢弃的话……如此浪费,他也难以容忍。
这么一想,倒不如痛快应下了。
陆辞起身下楼时,不经意间瞟到了狄青那原本哪怕隔着薄衫也能看出扁平瘦削,现却微微鼓起一点的腹部,顿时忍俊不禁。
平时总如狸奴一般矫健敏捷的狄青,现在动作破天荒地迟缓起来,倒有些像刚啄饱了蝗虫,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回来的那几只鸭将军。
对狄青而言,他难得能吃个十成饱,还是同他一直想见的人共进的这顿美食,直让他现在都还有如在做梦的感觉。
又因饭足茶饱,他脑子变得略微迟钝,行动不免跟着缓慢了些,还不小心错过了陆辞眼底掠过的那抹明显笑意。
陆辞结过账后,走到店门口,就要与狄青分别了。
他笑盈盈地叮嘱道:“虽说要好念书,但也记得劳逸结合,别累坏了。”
狄青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辞看出他眼底那如小狗送别主人一般的浓郁不舍,不由笑了:“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这回再放过你,等下回再见,真要考校你课业了。”
狄青踌躇片刻,却是小声道:“其实现在就能考校。”
陆辞微讶,眼睛也睁大了一些:“真的?”
狄青不住点头,一脸跃跃欲试的期待。
陆辞却未叫他如愿。
他还惦记着正事呢,方才久违地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用完了一顿午膳,对忙碌了好几个月的他而言,已是近期很少见的奢侈享受了。
当然,小孩儿能克制住自己贪玩的天性,在乏人督促的情况下,还这般勤奋好学,自是值得鼓励的。
——可比为了做官、充满功利性地进行应试学习的他,要可贵多了。
陆辞这么想着,唇角挂上了鼓励的微笑,在狄青脑袋上揉了揉:“我还真没瞧出来,你竟然是个好读书的。”
狄青面上不知不觉地已挂上了满满的笑,定定地看着陆辞,一眨不眨。
陆辞却已收回了手,大方表示:“每个季度,京城里的一间书铺都会给我送些最新刊印的书籍来。既然你这般好读书,那我便投你所好,只要一读完,就派人给你捎去,以作一阅吧。”
狄青:“…………”
陆辞说完之后,并未留意到狄青一下蔫了下去的生无可恋,而是匆匆走了。
一想到要开辟新的土地,再进行招商的计划,他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假期加班的干劲。
今日只是陆辞的休沐日,并非休衙。
当看到陆知州风风火火地又走了回来,将自己关在了资料库藏里时,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露出个心领神会的善意微笑。
大多数官吏,在亲眼目睹过那遮天蔽日的可怖蝗潮来袭,却被所有人意想之外的鸭群打击得溃不成军的一幕后,就对早早遇见到蝗灾这点,还坚定地贯彻了一件件防蝗措施的陆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但在得知别的州府军监几乎各个受灾惨重,蝗虫一过、地里颗粒无收时,他们后怕之余,就对陆辞满是敬佩了。
崇文俊等实干派官员,更是兴奋得在心里下定决心,要比知州还卖力干活。
除非是只想着老老实实混资历,宁求无过、不求有功的那些人,但凡是还有雄心壮志,想有一番作为也好,想为百姓谋取福祉也罢,有这么一位精力充沛、机敏果断、敢作敢为的新知州在,显然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不知的是,若放在一年以前,想让自认是一条咸鱼的陆辞相信,他在天高皇帝远的汾州任知州时,竟会变成个连休沐日都要自愿回来忙公务的工作狂的话……那怕是比登天还难。
偏偏此时此刻,陆辞对自己的转变还无知无觉,在翻阅那在别人眼里除了枯燥乏味,便是让人头大如斗的往年资料时,甚至还有几分乐在其中。
连以前很是吸引他的美食,都不如‘怎样将汾州越变越好’这一主题来得让他感兴趣,为此孜孜不倦地奋斗。
在资料库里待了足足半个多月后,陆辞却陷入了困境。
要想鼓励更多的商人驻扎和来往此地,大的是修路修地,小的则是给商人提供便利和优惠。
需要投入的钱财,能从哪儿来?
他在查清账目后,起初不可避免地将主意打到了公款头上。
身为知州,他能动用的公款,可真不是一笔少数目。
哪怕汾州不比别的州县富裕,但也是多年来的积蓄,绝不是陆辞独自奋斗来的所得,就能比得的。
然而再多的钱,只要一直放着不动,哪怕在不断累积,也还是会不停贬值。
对这极其明显的一点,陆辞自然不会蠢到认为,历任的知州都看不出来。
但他们除了必要的消耗外,都默契地不会去动它。
而每必须动一分一文,都要在文书中写得清清楚楚,请求上头批阅。
而朝廷对此类申请的批示,则是无比苛刻,几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官不修衙’。
官署破败,要想稍作修缮的话,要走的流程却足够将人累得头昏脑涨。
与其惹那麻烦,倒不如忍上几年,等资满走人。
说到动用公款去做生意的话,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灰色领域了。
当然,放在一些个位高权重的官吏身上,这样的行径,可谓屡见不鲜。
但他们大肆挪用公款,再借用官府的名义与民争利,所敛得的利润,就全拿去中饱私囊了。
只要及时填补回去,不存在亏空,又没人告发的话,大多数人都运气好得能逃过台官的弹劾。
台官对此潜规,也不是一无所知,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引起公愤。
对些本就权力有限,还受到掣肘的其他官员而言,就只能盯着这块诱人的肥肉流口水,而不敢轻易去碰了。
陆辞不禁犹豫。
他虽愿将投入所得,悉数归还公家,但这么一来,一旦出了任何差错,责任仍会全落在他的头上的。
届时负责审查案件的官员,可不会在意他的本心是好是坏。
朝中虽有王旦为他暗中保驾护航,可同样也有王钦若等人伺机而动。
他这看似微小,却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可能。
若是自己轻易妄为,落了话柄,连累的恐怕不只是自己一人的仕途,而会被王钦若等人拿去借题发挥,让推荐他往地方任官、向来做事谨慎的王旦也受到攻击了。
陆辞再三斟酌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汾州,只能称得上是刚刚站稳脚跟,初步累积了一点声望。
但离彻底掌控这里,却还是差太远了。
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暂时搁浅了这一很是诱人、却有急功冒进之嫌的念头。
——还是再等个一年吧。
陆辞在压下那一想法后,面上仍是若无其事,行事也一切如常,并未让别人看出任何端倪来。
大的固然不能着急动,小的却是能尽情改动的。
半年一晃而过。
陆辞将供给官学所耗的学田作为试验田,在多次的失败后,终于成功因水上田,折腾出了大宋第一块梯田。
又在这块惹来无数人惊奇眼光的梯田上,收获了第二批熟种。
在确定它能带来渐趋稳定的利润,供应一家学舍还绰绰有余后,陆辞便趁热打铁,直接扩大了官学的规模。
他雇请农人开辟了一片荒地,又雇请匠人,在原本的基础周围,多修了八处学舍。
八处学舍,分别掌八门新开的专科,主为培育专精一方、可用的官吏。分别涵盖了律学、医学、武学、算学、书学、画学,甚至还有陆辞利用闲暇时间,亲自编撰了基础教材的化学,以及为糊弄朝廷那边的问询,而准备折腾出的一个摆设性的‘道学’。
要不是各方各面的水平跟不上,弄了也是白费功夫,陆辞差点没无耻地想将元素周期表,给完完整整地抢先弄出来,而不是目前的化简残缺版了。
不过正式的奏疏才递上去没多久,就被王旦给客气地退了回来。
陆辞不禁有些意外。
王相公难道会反对么?
却说夏初闹蝗时,得亏有汾州那‘骁勇善战’的鸭军排忧解难,尽管无法挽回蝗害已造成的损失,但起码成功挡住了蝗潮的继续南下,将受灾范畴限制在了长江以北。
南边快熟的夏稻得以保全,在蝗虫渐渐被灭除后,粮食沿着水路,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北方,及时挽回了差点要变得不堪设想的局势。
这消息传入京中后,无数人都重重地松了口气。
一大批玩忽职守的官员落马,而立下大功的陆辞,自也要重重地赏的——对此,陆辞认为,自己显然是占了鸭子的大便宜了。
毕竟朝廷有赏,也无法赏鸭子,更不可能给鸭子赐官,到头来才全便宜了他这汾州知州。
皇帝龙颜大悦,一口气将陆辞的寄禄官阶提到了正五品的中大夫不说,还萌生了要将他的福星调回京城来的想法。
得亏王旦一直盯着情况,及时进宫去做了说客,赵恒才暂且打消了这一念头。
经此一事,陆辞就发现,除了自己的俸禄上涨外,更明显的变化,无疑是他所上的奏疏,通过的速度变快了许多。
原先的顺畅,是王旦给他的方便。
而如今,则还要加上他的意见在朝中渐有的分量了。
王旦也愈发喜爱陆辞,此时便以难得一见的轻松调侃的口吻表示:当今圣上,对修仙问道,已不复当年热衷了。
陆辞不由挑了挑眉,稀奇地笑了笑。
众所周知的是,王旦素来谨慎,批阅的文字间,更难辨他喜怒。
这会儿却堪称‘明示’了陆辞,可见官家的的确确是有所转变了。
陆辞从善如流,直接将本来就只打算拿来装装样子的‘道学’撇开,换成了农学。
当他所构建的八大专科的新模式,正式召入了第一批学员时,不知不觉间,新的一年又已来到了。
——朝廷下达的第一封通知,便是告知天下,官家已改年号‘大中祥符’,为‘天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