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连城璧端着一个六瓣莲花形的红漆盒,回到自己房里时,一眼看见原本半个身子都趴在桌上的白苏一下子跳起来肃立在门边,看见来人只有他一个,严阵以待的表情立马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又趴回桌上,有气无力道:“是你啊。”
连城璧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忍不住就想逗她,便故意叹气道:“既然你这么累,赶紧回去睡罢,这盒点心我自个留着吃好了。”
“点心?!”白苏扭头过去,发现连城璧手里那个盒子,几乎是立刻扑过去夺下,两眼冒绿光,“我不累了,点心给我吧!”
“本来就是给你的。”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连城璧笑了。
白苏揭开盖子,看着形态各异的小吃,眼中精光四射,口里还念念有词:“蜜汁豆腐干,松子糖,玫瑰酒酿饼,枣泥麻饼,猪油年糕……嗷嗷,还有一块陆稿荐!”
“连城璧你是好人!”白苏忙不迭地往嘴里塞东西,还不忘表扬一下他。
看她饿极的模样,连城璧想起这几天她陪着沈璧君逛街,却碍着仆人的身份错过了众多吃食,一贯美食至上的家伙竟然也忍得住。思及此,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柔声道:“慢点吃。”
“唔唔……”我们风卷云残的白苏同学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连城璧静静地坐在那里,思绪转回下午时分的沁园。
母亲说:“听说这几日你那个小厮为了陪沈家小姐卖了不少力气。”
“儿子偷懒,便着意嘱咐他多花点心思。”他答。
母亲却笑了:“我家璧儿若有意花功夫在女孩身上,那才是长大了。”
“娘……”他不由语塞。
“你那个小厮表现不错,赏赏吧,”母亲摸摸他的头,“但别让他太得意忘形,记不清自己主子是谁。”
他心里“咯噔”一跳。
“阿苏,”他看着眼前吃得正欢的人,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你这几日有些……”
“锋芒太露。”她随口接道。
连城璧一愣。
吃饱的白苏满意地眯了眯眼,捧起他倒的那杯茶,小口啜饮:“低调万分的小人我当然明白,这几天的作为实在不符合平日风格啊。”
猫一样慵懒的表情,舒适而自在。
“对不起。”若不是他派了这个任务给她,她这几天本可以很清闲的。
白苏摆摆手:“就当帮朋友个忙好啦,况且我还吃你家住你家的,没道理拒绝不是?”
朋友……么。他心里“滋滋”地冒出一串一串喜悦的小泡泡,忍不住浅浅地笑开来,缓缓绽放了容颜,真诚道:“谢谢。”
刹那,犹如桃花盛开。春意盎然。
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勾人啊……白苏默默地拿茶壶挡住自己的脸,以避开连城璧的光芒四射,多大的孩子,怎么就已经成祸水了。
唉,沈家小姐也是,别嫉妒,人家真心是天生的倾国倾城。
想到自己小平凡的寒碜容貌,白苏有点内伤。
“好啦,不要笑,”白苏决定主动阻止这家伙的祸水行径,“我以后继续低调,不会招人注意的,”说罢,又小声补了句,“我又不闲得慌。”
连城璧依旧轻轻地笑着。
“说起来,沈璧君以后肯定是天字第一号大美人啊,”想到沈家小姑娘的花容月貌,白苏有点流口水,用力拍拍连城璧的肩,“以后加油,把她娶回家做老婆,让全天下男人都嫉妒羡慕恨死你。”
连城璧微微一僵,有点无奈,想到沁园里母亲的问话,发觉脸上有点烧烧的,慌忙掩饰道:“你胡说什么。”
白苏凑近了他,鬼兮兮地摇摇手指头,啧啧道:“公子爷,你害羞了哦。”
“……”
“就是嘛,脸红了!”
“不与你说,我去练功。”
“明明就害羞了,还傲娇。”
“……”
“喂喂,真走了?”
“……”
“好吧,吃饱了我睡觉去。”
“……”
白驹过隙。
日子在睡觉﹑练功﹑吃饭﹑看书﹑睡觉中飞速略过。
时光不经意从指尖溜走,偶尔回首,觉得明明昨日才发生的事,却已隔了一年。
连城璧十一岁这年,武林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东瀛渡海而来的“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向中原武林名门连番挑战,铜椰岛﹑武当﹑少林﹑巴山﹑峨眉﹑点苍等派,皆已接过战帖。
几番论战,虽也是互有输赢。但太玄信机的名声,在江湖上倒是渐渐传开来。
这一日,无垢山庄接到了一张帖子。
镀金的底衬着遒劲的字体,霸气非常。
上书——
“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久仰无垢山庄剑法威名,于八月十五上门拜谒,还请赐教。”
“东瀛人的帖子写得还像那么回事,”连夫人将战帖递给座下的儿子,一贯平静淡漠的声音里竟掩着几分忧心,“璧儿,你要接吗?”
太玄信机在武林上挑战的人,不是掌门一辈的高手,也是未来的门派接班人。
无垢山庄自然不能随便派人出战,那是对其他门派的讽刺。
可是,纵使无垢势大,但庄里够得上身份接这张帖子的人,只有一个连城璧。
而连城璧,才十一岁。
“接,”连城璧将帖子收入袖中,浅浅一笑,“无垢有我。”
顾白苏这几天都在腹诽这个头顶丁髷留着八字胡的东瀛小矮子,选什么时间不好,偏挑中秋,搞得山庄里紧张兮兮的,美味无比的苏式月饼都比往年差了一层火候。
论战前,连城璧曾问她:“阿苏,你想看吗?”
“想!”虽说吃月饼的心情遭到了破坏,但她对高手之间的交锋还是很感兴趣的,“我要去的,万一你挂了,我好及时抢救嘛。”
“这算是咒我么?”他叹气。
白苏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在设想最坏情况,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嘛,嘿嘿……”
连城璧一面擦拭着自己的剑,一面又叹了口气:“站远一点,别到处乱跑。”
中秋至。
随着太玄信机而来的还有数位武林中有名望的人士,像巴山的顾道人﹑武当的归贤真人﹑少林的一行大师……
论战的地点在无垢山庄的揽月台。
这是无垢山庄地势较高的一处,四周所种植物皆生得低矮,揽月台则宽敞得足以容纳百人在上面练剑,基底打得极深,台身用数块花岗岩拼接打磨而成,坚硬平滑。
适合比武。
白苏的天一心法已经练至第四重,目力大大增进,如今就算站得远远的,看二人论剑,也不费力气。
但她还是尽量靠近一点,躲在山庄某处房间的二楼,偷偷朝下望。
高手交锋,越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气势。
不同的高手之间对决,会有不同的气流,放大每一个毛孔去捕捉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每一丝波动,加之感受他们交锋间招式的应对变幻,对于自身武术境界的感悟和提高,都是极有好处的。
连城璧也能算高手吗?算,当然算。白苏很肯定,他的确在武学上极有天赋。
天赋这东西,你不得不承认,虽然拥有的人少,但武学越往高深修炼,天赋比起努力就要越有用。
何况,连城璧也很努力。
“一刀流”讲究“切落”,一刀劈砍的力量和速度都力求达到极致,而其组合进攻的战术套路能迷惑对手,使其露出破绽,乘机攻击,使其使去反击能力甚至死亡。
连城璧一身轻软的白衣,手扶长剑,站在揽月台上,表情淡淡地看着对面腰插武士刀﹑脚踏木屐的太玄信机。
这人真矮,竟不比他高多少。白苏站在楼上,看着太玄信机,瞥了瞥嘴。
风拂过。
四周极静,呼吸可闻。
忽然间,风停了。
一瓣菊花砸在地上。
太玄信机动了。
连城璧也动了。
刀光,剑影。
太玄信机的刀势凌厉非常,他已经见识过中原各大高手的功夫,于是,他的刀能够更快更狠。
一刀划出,直劈向连城璧的肩胛。
亮得刺眼的剑花一路绽开,连城璧的剑如无骨一般对上太玄的刀。
霎时,太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几乎要折弯了他的刀,他挥刀抵出,却觉有如陷进沼泽。
柔软,粘着,却致命的危险。
太玄心惊,这是只有交锋者才能感觉到的恐惧。
挣不掉,逃不脱。
他再次挥刀,这一次,速度慢了下来,招式如水。
以慢打快。
而连城璧的剑,竟更快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已在东边露出了浅色的圆脸。
已经三百招有余。
忽的,刀剑搅在了一起,双方胶着对峙。
连城璧含笑,太玄怒瞪。
“就到此为止吧,”年纪最长的一行大师发话,“太玄掌门,连公子年纪尚幼。”
双方随即收了自己的兵器。
太玄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估计,再有不到五十招,他可能就要败了。先前几场比试比较都是对战成名人物,败了也无妨,而若是败在一个孩童手里,何等丢脸,好在……
站定,太玄依着礼节,朝连城璧深深一鞠躬,连城璧亦还礼。
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
“今日中秋,贵客们若不嫌弃,就请留在无垢小酌一番吧,”连夫人上前,对着武林人士们含笑道。
月色正好。
这一年的中秋过后,无垢山庄名声更甚。
无垢山庄的继承人,年仅十一岁的连城璧,与东瀛渡海而来的“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交手论剑,历三百招而不败,自此从中原武林到扶桑三岛,皆知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
“你没用全力。”次日,送走各方宾客的连城璧刚刚踏入房间的门槛,便听见这么一句。
“你没用全力。”白苏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昨日论剑后,她自个拿着刀剑双手互相比划,研究二人的过招,怎么想都觉得连城璧明明有几次机会能赢过那个东瀛矮子。
自连城璧不需要师父指导后,他的功夫进展如何,几乎没有人清楚。
白苏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为了尽快恢复身手,她偶尔会拉着连城璧进山庄后的树林练练手。
二人没有拼过命的较量,自然探不清他功夫的底线在何处。
但是,绝对不止昨天那点程度。
瞧见白苏顶着两个黑眼圈,眼神却亮得摄人,一脸肯定地端坐在塌上,他笑了:“还是阿苏了解我。”
“你可以赢他的。”白苏不解。
连城璧却似无所谓一般,淡淡道:“现在这样,不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