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伞,也站到廊下来避雨,哪知那些百姓一溜烟的往角落里挤了过去,宁愿挨着雨,也不愿同他在一处。
陆温挑了挑眉:“谢大人这话好笑,我若进得去,何必在外生生淋雨?”
谢行湛一到,立时就有人迎了出来。
杨玄泠拿着一柄油纸伞,竟是亲自迎了出来,热情又响亮的喊了一声:
“谢大人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说罢,瞥见一旁垂首的陆温,眼睛一亮,亲热的唤她:“陆姑娘怎的也来了,快快请进。”
陆温俯首作揖:“见过杨大人,我与阁中管事,是来大理寺报案的。”
杨玄泠连忙将三人迎进了前厅,刚刚坐下,便假意呵斥的训着外头正在泡茶的衙差:
“怎么放陆姑娘在外头淋了半天的雨,若是病了可怎么办?没眼色的狗东西。”
陆温摆了摆手:“我自幼边塞野惯了,无妨。”
年妈妈看着堂上权势滔天的两位大人,不觉有些惊颤,于是乖觉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未语。
杨玄泠反倒好奇起来,眉梢微挑:“这位夫人,您是来报什么案?”
见大人物问了起来,年妈妈旋即哭丧着脸,往地上一跪:“哎哟喂,我那可怜的女儿啊,才十四岁的年纪,就被男人哄了心窍,竟……竟是私奔去了!”
“夫人,你女儿私奔了,要找京畿衙门,找顺天府通判,您敲咱们大理寺的鸣冤鼓作甚?”
年妈妈愣了半晌,吞吞吐吐道:“可我……女儿已没了踪影快一个月了!听说大理寺专管失踪案,我女儿既没了踪迹,说是失踪,也是使得的。”
杨玄泠一手扶额,那迦蓝祭塔的匠人案,女子失踪案,哪桩不比女儿携了情郎私逃严重得多,他这些日子,光理卷宗都理到了深夜,哪里还有闲心去管这些微末小事,自是不觉再说话时,语气冷肃了些。
“你当我大理寺是那西市的菜摊子,还由得你讨价还价?”
年妈妈听了这话,当下脸就白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掉着,却再不敢言语了。
因她周身落了雨,袍服半湿,未免过了病气给两位大人,陆温一进前厅,便随了仆妇前往后堂更换衣饰,女子能穿的,只有一件医女的蓝衣布衫,略微松垮的套在了身上。
她又未施粉黛,发梢间滴着剔透的水珠儿,她解了高高的云髻,只编了一束长辫,用一诀玉兰花簪垂于脑后,布衣素钗,肤光胜雪,衬得她清致更甚。
她刚进前堂,便听见杨玄泠这通训斥,忙上前跪伏,温声道:
“此事倒不怪年妈妈,只因心儿失踪前,曾留下只言片语,言道与情郎珠胎暗结,那言语之中,竟……竟……竟敢无故攀扯三殿下!是以不敢瞒着上官,还望杨大人将那情郎揪出来,好还三殿下一个清白。”
杨玄泠摸了摸鼻子:“与安王殿下有过交情?可有证据?”
“并无。”
“这没证据的话,攀扯上皇家,那都是胡言乱语,你叫本官如何立案?”
“虽无证据,但心儿与情郎珠胎暗结,却是真真儿的。”陆温适时又添上一句,“若真是三殿下的……”
杨玄泠吓了一跳:“什么?跟三殿下还有了孩子?”
他也发觉了措词有误,又将声音放低了些:“陆姑娘,这攀扯皇家,可不是几个板子便能了结的。”
陆温如何不知?
只是她与前头报案的妇人交谈过,失踪的女儿家皆是无踪无影无迹可寻,她仔细问了相貌体征,与那玉清庵的暗娼毫无干系。
她却不能直接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应作了证词告知大理寺,一来,暗娼之事隐秘,若要堂前公审,那些遭人诱拐入庵的女儿家,又该如何自处?
二来,自己是内官监总领要娶的新妇,这桩官司牵扯的,又正是深宫里的大人物,若她出了面,岂不有党争之嫌?
三来,若只是为心儿报失踪,难免大理寺会将案子堆在女子失踪案里头,这线索一南一北,一天一地,怕是失踪案破了,心儿这桩案子,却只能成了无头官司。
她思忖半旬,无奈,只得借一借三殿下的威名。
心儿既言与三殿下有了首尾,又道与那情郎珠胎暗结,这风流官司是真是假,自然要寻了真情郎,一问便知。
既得了情郎的供词,这玉清庵又入了大理寺的眼,这暗娼地的事,任凭他们如何遮掩,便再难成事了。
外头的天色渐暗,外头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立时径直走进来个人,拎了把月白折扇,一敲一搭的。
落日余晖浇在他那一身光泽熠熠的红袍上,好一番风华无双。
“谁与本王有了孩儿?”
四人走到宋兰亭身前,俯身跪拜行礼:“参见三殿下。”
宋兰亭将陆温扶起,眉梢微挑:“来告本王的状来了?”
陆温道:“狸奴在大理寺鸣冤好几日了,状子没人接,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王府求一求殿下了。”
宋兰亭嘴角微挑:“就为这么个事来寻本王?”
陆温咬了咬唇,拉着宋兰亭的袖子不放,笑意明媚:“狸儿心中思念殿下,想见殿下,算不算一桩要紧的事?”
宋兰亭嘴角噙笑,伸出手,搂她入怀,轻声唤她:“狸儿唤我,本王无有不应。”
陆温满面含羞,眼波盈盈,紧紧依在宋兰亭身边,而宋兰亭与她十指紧紧交握,仍谁看了,都只觉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宋兰亭转过身,眉间一挑:“谢大人来大理寺作甚?”
那一位始终坐在一把乌木圆椅上,端着一盏茶,沉静道:“来找杨大人叙旧。”
杨玄泠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他揉着鼻子,似笑非笑道:
“昭雪,我平日给你下了多少帖子邀你游湖,你就应过一次,怎么,今日无事,就单单只是找我叙旧?”
谢行湛静而无波:“是,叙旧。”
陆温却知道,谢行湛是为她而来。
玉清庵这等腌臜地,只要逃出去一个暗娼,敢上了官衙府邸揭了佛堂之地那副虚假的慈悲,后头藏了多少人,总是瞒不住的。
她是他的精挑细选的鼹人,却从始至终,一次都不曾遂了他的意,宁愿来大理寺报官,宁愿借三殿下的威名,也不愿向他递一分一毫的消息。
宋兰亭言简意赅:“我此行来,倒真有件急事。”
杨玄泠忙道:“殿下请讲。”
宋兰亭环视了一眼堂中,眉目微微停顿在年妈妈身上,那年妈妈是人精儿一般的人物,连忙屏息凝神,言道阁里有事,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宋兰亭略有微燥,又道:“还不是迦蓝祭塔的事。”
杨玄泠微微一怔,当即跪下,面露愧色:“是微臣失职。”
宋兰亭摆摆手,唤他起身,坦诚道:“迦蓝祭塔如今既是我主事,还请杨大人将一应卷宗送到安王府,我亲自派人去查。”
杨玄泠略一沉吟,拱手问道:“不知殿下预备派何人去查?”
许是三殿下的荒唐事迹太多,事关数十匠人的生死,杨玄泠觉得,还是问个仔细为好。
宋兰亭果真脸色沉了下去:“杨大人觉得我查不得案?”
杨玄泠喉咙紧了紧,连忙跪拜叩首:“微臣岂敢!只是本案已扣留了二三十个匠人,若……若误了工期……陛下怪罪起来……”
“哦,那就都放了。”
杨玄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若是都放了,鬼神之说难止,祭塔的匠人们忧心忡忡,怕是……怕是……”
他没说完,但谁都知道。
要是把人都放了回去,大理寺又给不出个结果,岂不证实了妖魔之说?
就算匠人们开始并不相信,可禁不住说的人多,又经年累月的说,风言风语如潮水破堤,恐慌只会越来越大,匠人们哪里还肯干活?
这祭塔,修还不修了?
要是修不成,三殿下自是金玉尊贵、高枕无忧。
那管督造的工部,管土、石、木、塔材一应建造之物的内官监,连带着那些日日挥汗如雨,成千上万的匠户,又该怎么办?
陛下金口玉言,要迎天爻谷英灵,受香火祭祀,如今修不成了,又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杨玄泠想到此处,便觉得自己是为天下百姓说话,腰杆硬了些,挺直了腰又道:
“光这一个月,臣就接了数十桩失踪的案子,实在是忙得微臣焦头烂额,大理寺今年录的人又比往年少些,臣是预备将迦蓝祭塔一案……移交给都察院的……”
杨玄泠深觉自己提了个好建议。
迦蓝祭塔一案虽意义重大,但女子失踪案,亲眷来报的,都只报的失踪,一日寻不见尸体,便一日有存活的可能性。
人命当先,这神不妖魔不鬼的,也就是匠人们神思多疑,总归命是丢不了的。
更何况,迦蓝祭塔事关皇子国祚,干系重大。
他一个大理寺少卿,管管刑狱官司还行,他又不是神婆老道,还能画个什么符,念个什么咒,驱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