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去昼来,火轮即将升空。
此时已入十月,商殷世界的灼灼秋日尚能照耀人间两月,待进入隆冬时节,不见日亦不见月,天地间只有黑与白。
黑是不见白昼的黑。
白是积雪。
由春始,白昼才会再来,待到春去,昼夜又只留下使人不能辨别前路的夜,且能腐蚀人身的阴雨绵绵不绝。
在此方世界的大殷邑刚满一岁的殷水流便如此说过:商殷世界只有春秋,倘若黑夜吞噬了春秋,那这方世界还有什么?
当时的稚子之声仿若还是昨日在说的猜测之言,今日的他却已经真正见识过了吞噬了一切光明的黑暗天地。
那名为“流放之地”的世界难度九位面。
◇
有人要来了。
室中不知何时开始便无人说话了,殷水流纵使目不斜视也能感受到她们的坐立难安。
少君是几人里最不善于作伪的人。
她的表现尤为忐忑。
殷水流对于她们异想天开的以假乱真计划所知不多,自然无从去评价她们偷天换日的可行性。
此时的他仿若置身在最为荒诞的梦里。
不是因为他因缘际会地成为了别人的代替品,而是因为他不可思议的劫后余生。
女葵两女为他净面的时候,他从匜盘的水面上看到了恢复如初的面容。
那上面没有一丝一毫毁面的迹象。
这不是重点。
商殷世界的武道真种于自身所见,真实不虚,乃是此方世界的商姓氏族可窥长生的修行之始。
种在则有无限可能性。
殷水流的根基在问鼎失败之后悉数为商鼎所毁,体内丹田之地形如废墟,在外人看来断无一丝一毫的复原迹象,但是现在却有丝丝生机萦绕在内,便如初临人世的小小婴儿。
引导者是喂入他腹中的药膳。
它使种子苏醒了。
殷水流尝过一口便知道药膳的成分,那是再为寻常不过的元食膳,仅仅只是女葵两女依照采薇的吩咐,给予他的疗伤用品,倘若此物可以使他武道真种死灰复燃,他这数年以来何必如此束手无策,只能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商殷世人皆知,此方世界从来没有武道真种崩灭重塑的前列,便如人死不能复生一样,所以殷水流在问鼎失败之后,远离商殷在列国当中放浪形骸。
彼时的他恣肆的在死亡面前堕落。
因为他深知,任他再如何挣扎,始终不过是祂掌心上的蝼蚁。
他本以为他的开挂人生始于文明社会的“二十四年”,而将终于诡异莫测的“流放之地”,孰料被他认定为死亡之所的“流放之地”反倒给予了他如此涅槃重生的希望。
“我挚爱的哥哥和弟弟,如果我当真能够活下去,你们给予我的一切,日后的我定会加倍回报给你们。”
当前的当务之急,是在生机有望之后,他假扮身份的安全性,一旦遭到采薇几人的弃用,他连三两日都活不过去。
“他们是阙氏的人,我正在假扮的人是谁?”
公子华服的袖口上有黑纹隼图,这是商姓阙氏所独有的标识。
商姓阙氏,与他的殷氏同姓,系出同源,为三百多年前殷宣王的嫡次子王子阙的后裔。
女侍们称呼他为公子。
不同于异姓诸侯的僭越违制,维持着祖制的商姓氏族还在守着摇摇欲坠的刻板与迂腐,他们不可以随便用公子这个称谓来尊称非公子身份的其他人,能受他们公子之称的人必须为诸侯之子。
“阙伯横吾有五位公子……”
殷水流口中要与采薇几人商议事情的声音还未发出,女蔷的手刀已经拍到他的颈侧。
他当即昏死过去。
◇
醒来之时,室中传来声响,殷水流只是听罢几声,便知道有外人来了。
此时不宜胡乱动弹,误了他们的瞒天过海计划,他便在榻上继续保持着公子无殇此时应有的昏迷状态。
“无殇兄现在如何了?”
来人被阙氏几人称之为公子,他却称呼殷水流为无殇兄,只是这一声称谓,便可让殷水流判断出他并非是商姓之国的诸侯之子。
“我假扮的人竟是无殇。”
“他死了?”
殷水流带着鬼面以天之骄子的身份崛起于大殷邑,不乏有商姓公子以他为偶像,以佩戴面具为风尚。
公子无殇便是殷水流昔日的党羽之一,他自小便学着他在脸上戴上黑纹面具,从不在外人面前取下。
难怪公子无殇的家臣们敢于如此李代桃僵,有公子无殇的黑纹面具遮掩假扮者的容貌,他们的偷梁换柱计划确实有几分可行性。
“已经再三诊断过,公子的性命暂时无碍,只是真种萎靡不振,恐有尽归混沌,修为全失之患。”
这是采薇的声音,她做出有些欲言又止的姿态。
旁边还有饮泣声,那是少君所发。
来人沉声问道:“昨日围猎回来还好端端的人,在晚宴上谈笑风生,并无任何异常,今日怎地便变成这副模样?”
又问道:“可知缘由?”
他关心情切地望榻上望去,只是戴着黑纹面具的殷水流如何能让他看出半点端倪。
基涉面色沉重地道:“主君昨天夜里要一人入室静修,让女侍们在门口候着。今晨发现的时候,已是这幅人事不知的模样。”
来人环顾室内的摆设,踱步到微微敞开的牖边:“有否遇刺的可能?”
采薇照着她与基涉早已经商量好的说词回道:“并不排除遇刺的可能,再者便是修炼《守四方》的失种之难,阙国的先公子们并不乏这种先例。”
庭院中戒备森严。
来人推开窗牖,左右观望了一阵,并未发现任何入侵的痕迹,情知遇刺的可能性极低,不禁长吁短叹地道:“无殇怎地会遇到这种事情,倘若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还不及说完,在榻上的殷水流忽然痛叫一声,他忙又惊又喜地疾步上前。
基涉最先色变,猛然回头。
“无殇兄……”
在来人的低呼里,殷水流的眼睛徐徐睁了开来。
其他人纷纷侧目。
采薇不敢相信地望着殷水流慢慢伸出右手抓着公子巢的臂弯,即便她再如何强作镇定,此刻也禁不住地惶恐失措。
她以要杀人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女蔷这个罪魁祸首,心里暗道完了,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糟糕局面。
假公子没有晕厥过去。
他失控了。
“命。”
不同于公子无殇的沙哑声音从假公子的口中发出。
少君给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动也不敢动弹一二。
女蔷更是呆滞地看着殷水流的颈侧,以她人脉之境的武道修为,方才那一记手刀怎么可能会让这个乡野鄙人苏醒得这么快?
“还。”
采薇失魂落魄地与面无人色的基涉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图谋即将失败的不甘与绝望。
心中忽然涌出将公子巢刺杀当场,以掩盖公子无殇死讯的强烈冲动。
待她稍稍回过神来,便连她自己都为方才的恶念打了一个寒噤。
现在只能祈祷事情还有转机。
“在。”
有公子巢的帮忙,殷水流在榻上徐徐坐起一半,只是他黑纹面具的线不知道何时松了,待他说完“命还在”三个字之后,自然而然地从他的面上滑落下去,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他惨白得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
“此人……”
采薇看着局势一再失控,手足不禁一阵阵冰凉涌来。以她一贯的聪慧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她与基涉一同被殷水流的痴傻模样给骗了。
三字如雷,震耳欲聋,能将她们的谋划尽付诸流水,此时再去埋怨基涉胡乱找来此人又有何用?
采薇恨恨地盯着殷水流。
白昼里殷水流的面容比昨日烛火里所见要更为清晰,给予外人的感官里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妖异美态。
“无殇生得这副美姿容,我若是你,定不会去学污妖君,整日里戴副面具在脸上。”
眼前的面容所见让公子巢有些失神。
又见殷水流抓着他的臂弯不放,正要好生搀扶,却听殷水流艰难地继续出声:“我……”
还想再说话,伤势不支“晕”了过去。
公子巢大惊失色。
采薇几人终于找到机会一拥而上,此时哪里还顾得其他,你搀我扶的便把公子巢挤到了榻沿。
为殷水流检查一番,采薇眼中的杀机一闪而逝,低声道:“公子无事,只是一时气血不畅。”
众人团团围着床榻,再也不离开。
少君颤着声音道:“这幅模样还如何狩猎南山,公子请允我家良人先行回去将养。”
公子巢在旁忙劝阻道:“无殇兄如此伤情,夫人此时万万不可轻率为之,且让无殇兄在庄园静养几日看看情况。”
基涉见此形势,假意劝说道:“少君,公子所言甚是,待主君伤情稍好些,我们再议。”
公子巢颔首道:“正是。”
又对采薇道:“家左与无殇兄一般都精通医理,烦请多加照顾无殇,若是手上短了何种药物,尽管来知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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