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山回来以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过去的模样。皇上日日早朝,同大臣们商议政事。精神也在慢慢恢复,看起来情况在好转。
不过,整个正月,他从未踏入后宫半步。每天都呆在上阳宫内,夜间偶尔会站在宫外,遥遥望着鸾凤宫的方向出神。
棠梨时常会亲自下厨,煲点汤做几碟小菜,给叶萧远送去。曲清远和莫弘轩都搬去了玉禧宫,同莫涟辞住在一处,听风小筑又闲置下来。
叶萧远命人贴上了封条,禁止任何人进入。如今,听风小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宫禁地。
这个新年过得悲戚,但唯独有一件事,因为皇后的薨世而得到缓解——七公主和楚世子的婚事。
公主要给皇后守丧,因此,三年之内,不会出嫁。
楚王本来为这事头疼,两家联姻,并不是什么坏事。自己这个儿子年龄也到了,在锦川内荡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皇上这次指婚,反倒让他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
可谁知道,楚恒月昏迷后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他有心上人了,绝对不能娶七公主,一个劲儿嚷着要退婚。
皇上指婚,金口玉言,岂容儿戏?何况,能够与皇族结亲,本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如何能说退就退?
可楚恒月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口,还说什么七公主心里也有了别人,他们两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父子两人纠缠不休的时候,突然从福宁殿传来皇后薨世的消息。如此一来,这件事情反倒被搁浅了。
七公主要守丧,三年之中可能发生什么变化,谁也说不清楚。在楚珏钰的劝说和阻拦下,楚恒月方才没能跑到叶萧远面前拒婚。加上最近这段时间,忙前忙后,叶萧远对楚王也疏忽了。
正月十五那夜,叶棠梨精心准备了一桌饭菜,派秋水去请了众人前来鸾凤宫过节。
楚王父子、曲清远师徒、东宫太子、枚淑妃和惠妃,都在受邀之列。后宫妃嫔她只请了惠妃和淑妃,因她实际想请的人,是叶裴楠和叶裴风。至于其他妃嫔,一个都没请。
只可惜,她原本精心准备的一场宴席,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叶萧远没有来,仍旧呆在上阳宫内。太子不顾太子妃的劝说,喝得酩酊大醉,与同样喝醉的叶裴楠对骂起来。一群人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拉开,熟料楚恒月又与莫涟辞吵了起来。
整个鸾凤宫被闹得鸡犬不宁,棠梨匆匆将他们都赶走,最后独自在绛雪轩的房顶上,坐了一晚。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然后慢慢变亮,整个人冻在寒风之中。
次日,秋水和无霜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屋顶上。
曲清远匆匆从玉禧宫赶来替她把脉,将秋水狠狠数落了一顿。这么冷的天气,居然让公主在房顶上受了一夜的凉,不发烧才怪!
棠梨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等到她身子完全康复,眨眼又过去一个多月了。
这期间,她只是偶尔起床在绛雪轩外走动。听秋水说,一切都步入正轨。四皇子已经认祖归宗,皇上还带着他去参加了今年新春的祭天仪式。
楚王心中挂念王妃,已经返回锦川城。世子楚恒月,却主动要求留在了临安。皇上念着公主身子不好,便特意允了他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前去探望。不过这段时间,楚恒月虽然到绛雪轩探望过几次,来得并不多。
朝堂上看起来也一片风平浪静,事事顺利。焉耆的舒格小姐,被送入了皇宫,在祭天仪式上与羌芜王子一道,接受了册封。
拓跋珪誉被封为了誉王,而舒格若尔则被封为了栖霞郡主。两个人如今,一起在皇家书院里学习中原礼仪和文化。
这期间,谢岐琰大将军曾率兵出征过一次,帮助羌芜平定了内乱。羌芜王心存感激,又命人特意送来了不少珠宝和美女,进献给当今皇上。
棠梨靠在床边,细细听着秋水与她说的一切。她的身子仍旧有些虚弱,还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儿。曲清远尝试给她开了各种药,却怎么都没能治好她的咳嗽,心里一直泛迷糊。
想他堂堂万花掌门,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咳嗽都治不好,心里着实不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开出的所有药,不是被棠梨倒进药罐了,便是被秋水暗中浇花去了。棠梨是一口都没喝,所以不管他开什么秒方,仍旧治不好这咳嗽。
“公主啊,清远太师父又派人送药过来了。”秋水眉头拧成一团,汇报完各宫的情况,她的烦心事便上来了。
“倒掉。”棠梨眉头都不皱一下,干脆果断地说了句。
“可是,公主你这病……”秋水也不乐意了,自家公主不肯喝药,一病就是这么长时间,她如何能不担心?
“我没事,不是跟你说了吗,是药三分毒。这清远太师父,指不定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引我日日喝,以后对他的药形成依赖性,将来想不做他徒孙都不行了。”
听到棠梨这么有板有眼的解释,秋水也就没有再抗议了。
“对了,公主,茵浓姑姑出宫了。”片刻,她垂头丧气地说道,“奴婢也是刚听说不久。如今,鸾凤宫和上阳宫,都是芳烨姑姑在打理。听说皇后娘娘下葬之后,茵浓姑姑便向皇上祈求离宫了。这皇上也真是,怎么不挽留一下呢?”
“小丫头开始数落起父皇了?”棠梨挑眉,一指头戳在她的眉心上。
“奴婢就是顺口说了一句罢了,公主何必要与奴婢计较。”秋水朝她吐吐舌头,调皮笑了笑,转而又满脸哀戚之色,“话说回来,茵浓姑姑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如今,她一个人,会去哪里呢?”
棠梨沉吟片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可能是去皇陵,陪母后去了吧。”
“哦,有道理。”听得她的话,秋水连连点头。
茵浓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如今皇后故去,她对这个皇宫,也的确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茵姑姑伺候了母后一辈子。”棠梨凝着窗外,幽幽念叨,“却不知,她心里,除了母后,是否还有过别人。”
“什么人?”秋水瞪大好奇的眼睛望着她,不太能听明白她的话。
“没事。”棠梨冲着她笑了笑,“秋水,扶我起来出去走走吧。”
秋水笑嘻嘻点头:“好啊,趁着今日天气好。再过几日,便开春了。公主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啊,画舫园里的棠梨花,快该要开花了。”
“是吗?”棠梨穿上鞋子,不经意问了句,“父皇去过了吗?”
画舫园里的棠梨树,都是叶萧远特意为皇后所种。园子中央的那株,还是夫妻两人一同动手栽种的。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画舫园立在宫内,只怕会徒增活着的人的伤感了。
“皇上近日,忙着应酬羌芜和焉耆来的使臣,已经很久没有踏进后宫了。”秋水一边给棠梨穿衣服,一边说道,“依奴婢看啊,皇上这是情殇难愈。”
“咦,这话是谁教你的?”棠梨一听,立刻警觉道,“平时你可没这么机灵,这种话,怎么都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不不,公主,奴婢就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就当作,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秋水赶紧矢口否认,想要掩饰过去。
棠梨自是不肯放过她,拉住她的手,凑上前去,一副严刑逼供的模样:“快说,是谁啊?不会是哪个小侍卫吧?”
秋水听到她这话,立刻红了脸,赶紧别过头去,埋怨道:“公主别瞎说,哪里有什么小侍卫。”
“哈哈,看你这么害羞的样子,肯定是个男的。这后宫里,男人嘛,除了父皇,便只有那些侍卫咯。哦,不对,还有影卫。呀,不会是无霜吧?”
听到她一个人在那里猜来猜去,秋水更是羞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恨不能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棠梨见她反应这么大,越发起了挑逗之心。
“不会真的是无霜吧?”
“公主不要瞎说了!”秋水却是双手捂住一张火辣辣的脸,逃也似的飞奔而出。
棠梨望着她的背影,带着坏笑吐了吐舌头,理好衣服,长舒一口气:“这丫头,说好一起出去走走,这就被吓跑了。”
她收拾好一切,便兴致勃勃地出了绛雪轩,在鸾凤宫走了一圈。寒冬过去,园子里的所有植物,都开始泛起新绿,放眼望去,嫩绿一片,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参见七公主。”正在监督小宫女们打扫花园的芳烨看到棠梨出来,赶紧福身行礼。
棠梨对着她轻轻颔首,微微笑道:“芳姑姑辛苦了。”
皇后出事之后,鸾凤宫的一切内务,便由芳烨接手了。当初听说她的青媛宫安嫔那里调出来的人,棠梨心中对她本还存着敌意。不过她养病这段时间,却发现芳烨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她一人打理鸾凤宫和上阳宫,并不显出吃力。所有事情,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而且有她管理,就连鸾凤宫内的其他宫人,做起事来也显得细心多了。
棠梨本担心,她用了什么严苛酷刑,可找了几个宫女问过之后,越发佩服这位芳姑姑了。小宫女们都说,芳姑姑虽然严厉,但从不滥用私刑。
“今日天气好,公主出来活动活动,对身体康复有帮助。”芳姑姑淡淡一笑,对棠梨回了一句。
“我看她们在这里忙就够了,不如姑姑陪我一起走走?”
“奴婢遵命。”
芳烨便跟在棠梨身后两三步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鸾凤宫,走到御花园内。阳光洒下来,带着一点儿料峭春寒。御花园内的草木,都开始苏醒过来,一片新生景色。
“姑姑,有一个问题,棠梨一直想向您请教。”棠梨慢悠悠走着,淡淡说了句。
“请教不敢,公主请说。”
“姑姑是怎么把鸾凤宫里的宫人们,收得服服帖帖的?”棠梨说出心中的疑惑,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原来公主想问这事儿。”芳烨扬了扬嘴角,仔细解释道,“我们这些做姑姑的,在宫中处于一种上下衔接的位置。上面有主子,下面管着奴才。所以做事,更需要拿捏好分寸。”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们这种位置上的人,做事若太过苛求,下面的人会寒心。但若管理不当,上面的主子又会责罚。说起来,到真的是两面难为呢。”
“呵呵,所以棠梨才对芳姑姑颇为敬佩。”棠梨停住脚,转身笑道,“芳姑姑能够将两边的关系处理得如此妥帖到位,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这是公主抬举奴婢了。”芳烨却是微微摇头,接着说道,“处理这种关系,说起来其实也不难。下面的人若是犯了大错,站在我们的位子上,要能够替他们遮风挡雨,承担上面的责罚。如此,他们知道后,方才会心存感激。而下面的人若是犯了小错,上面的主子不会多问,但我们却必须严厉惩罚,让他们以此为戒,防止犯下更大的过错。”
说罢,她对着棠梨翘起大拇指,称赞道:“公主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才真令人佩服。其实,不瞒公主,打从江南的事情开始,奴婢就开始关注公主了。”
“哦?”棠梨挑眉,露出惊讶之色,“我有什么好关注的?”
“皇上的子嗣不多,就几位皇子来看,太子的性子过于软弱,其实并非良君人选。大皇子心胸狭隘,整日混迹青楼,忽而又突然变得博闻强识,足以见得心机颇深,少了仁爱之心,亦非良主。紫宸殿这位四皇子,常年生长与北辰山上,对家国大事想必知之甚少,也算不得合适人选。”
她说着,目不转睛盯着叶棠梨,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芳姑姑这话,棠梨听着,不是很明白。”棠梨皱眉,感觉她话里有话。
“皇上为晋轩操劳了这么多年,对于太子的人选,其实一直不太满意。”芳烨毫不避讳,坦言道,“若非当初有皇后娘娘在,如今的太子之位,未必会落在二皇子身上。现在皇后娘娘不在了,太子的地位,怕是岌岌可危。”
棠梨拧眉,她的话,句句在理。
“如果七公主是个男儿身,怕会成为最佳的太子人选。只是可惜了……”她叹口气,摇摇头,“皇后薨世,唐丞相年事已高,以后能够帮助太子殿下的,便只有公主一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对太子动手了?”棠梨满脸警惕,认真道。
“公主是聪明人,如果换做是你,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呢?”芳烨却不正面回答,幽幽说了一句。
“奴婢过去看看今晨派出来打理御花园的太监干得怎么样了,公主若是有什么事情,叫一声便可。”她福了福身子,不再多说,转而朝御花园的中央花圃走去。
棠梨望着她的背影,自顾自绞弄着绢帕,心里千丝万缕。芳烨这番话,分明是在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