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那审食其站出班来,用唱赞美诗一样的声音来显示自己的不俗,道:“齐王一脉的这事件,能得到如此圆满的解决结果,全依赖皇上圣明,更得益于太后圣明,吕太后是天命女主,她有两颗樱桃痣,分别左右长在脚板心儿,足弓正中,那叫痣抬人,是女主天下之相。”
这真是不知最福是无祸,人若福多便作死,顿时,整个朝廷上万马齐喑,充满了火药味,一点就炸,为啥?这可是从没听见的吕后隐私啊,他审食其如何怎么知道?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惊诧和窃窃无声的私语,而最震惊的人是孝惠皇帝,他整个身心别说什么尴尬,而是立刻就要爆炸了。
孝惠皇帝年轻,骤然对这种事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赶紧息事宁人,快些离开这令他头疼的是非之地——朝廷大殿。可这事儿出了,他又如何能回避得掉?回到寝宫之后,他才从真正的彷徨无措中,痛定思痛地清醒过来。其时是孝惠二年,他十八岁了,已经成年了,在古代已经过了成家立业的初始时期,他已经能明白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黑白善恶。对于今天审食其所言,关于母后的秘事,他在惊天级别的骤然震惊之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依然慢慢地缓了过来。
但最后,像吞了一直绿头苍蝇一样的厌恶感变成了主流,从小到大,他也听到了不少有关于母后被父皇首义后,无奈将她遗弃在在故乡沛丰和陷落在项羽营中做人质时,和家臣审食其暧昧的风言风语,可当时他没有放在心上,他不相信自己雍容华贵,端庄不俗的母后,会和看起来有些猥琐的油腻男会有关系,他更不愿意相信这事儿,会在今天用这样的方式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这不是令自己颜面扫地吗?就是一个平常人也接受不了,更何况自己还是一国之君。这个食其真该死,他顿时热血灌顶,大叫一声:“来人啦。”他要将这个人渣拿下,将他那粪坑奇臭一样的破嘴撕烂,杀一儆百。可突然间,他想到了母后,脑海里满是吕后肃然寒霜一样的脸,他泄气了,顿时坠入噩梦一样的迷离之间,直到闻声听命而来的宦官在提醒他:“皇上,臣来恭听圣命,请皇上圣谕。”
“是朕宣召你来了吗?哦,那你先下去吧。”
宦官喏喏而去,孝惠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这时候,郎官来报:“齐王求见圣上。”孝惠赶紧挥手,示意让他进来。这时候,齐王刘襄头戴孝冠,进来见了皇帝拜倒在地,不住地叩首道:“陛下万寿,臣父王死在京师,棺椁浮厝已经大半年了,不得入土为安,而臣兄弟三人又都在长安,不得赴国,国中无人,全赖国相曹参和召平维持,民生难以为继,请陛下开恩放归小王,扶棺归葬父王,以全孝悌忠信。”孝惠道:“这是好事啊,也是应该的,于私是尽孝人伦,于公是藩国屏边,好吧,朕明天朝会就下旨意,让你们回齐地就是了。”齐王道:“臣谢皇上齐天洪恩,臣等必以死相报,只是······”孝惠打断他的话头道:“没有只是,你明天直接听宣就是了,回去齐王府邸收拾行装去吧。”齐王赶紧谢恩,完了心事重重凝重去了。
齐王刚刚离去,孝惠正要燕息,忽然,男宠闳孺来报:“太后莅临!”孝惠一听慌了,连忙起身迎驾,看见太后进来,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道:“刚才齐王是不是来见皇帝了?是不是请求皇帝开恩他放归齐地?这断断不可以,齐王名义是借为父扶棺归葬,实则是另有目的。皇帝你想想,齐地擅鱼盐之利,富可敌国,雄踞山海,为天下千乘大国,兄弟朋党无数,后必有祸乱,哀家好不容易将他们收到长安,纳入掌握之中,皇上安能轻易放虎归山,此事行不得也。”
孝惠为难道:“可是孩儿已经答应了他们,再说他们提出的归国请求,也是在情理之中啊,现在怎么办?难道母后让我这个皇帝言而无信,失信于天下吗?”吕太后道:“这事儿很好解决,母后都给你想好了,你就拖住他就是了。取消明天的朝会,拖沓个三五天,他自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余下的事儿,母后我自有解决之道。”话说到这儿,那孝惠还有什么办法,唯有长叹一声作罢。再说齐王刘襄回到府邸,吩咐家将收拾行装,道:“皇上已经允诺,明天朝会上正式宣布放归我们回齐地。”阖家自然是欢天喜地,终于熬到头了,刘章、刘兴居忙去安排父亲刘肥的棺椁车辇,只有内史魏勃听了,长叹一声,黯然低头自去。
次日,宦官突然来传皇帝口谕,道是皇帝脾胃不适,取消当天的朝会,齐王慌忙问:“请问内宫公公大人,那什么时候皇上上朝朝会啊?”宦官回道:“皇帝口谕,到时自然来宣,其他就休要再问了。”说完匆匆离去,留下齐王雷打了一样发懵。魏勃见状上前低声道:“大王,这个是没个准日子的,也等不得了。”齐王诧异地瞪圆眼睛,问:“你如何知道?”吓得魏勃退后,折腰谢罪道:“臣胡说该死,请大王谢罪。”齐王也不管他,此时他的心抑郁都要碎了。
果然一连几天过去了,皇帝好像就忘了这事儿,更别说宣召他们去参加朝会了,这弄得齐王整个人就像严霜打蔫的嫩苗一样,长吁短叹,撞墙的心事都有了,寻思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他在中庭驴子拉磨一样转圈,自言自语道:“也不至于啊,皇帝是四海人主,金口玉言,安能言而无信,今天说的话,过一天就不算数?”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过来接上话头道:“大王啊,你就休要怨皇帝说话不算数了,你怎么就忘了皇后背后站着的人呢?不是皇帝不愿,而是他实属无奈啊。”齐王放眼看去,原来这说话的人还是内史魏勃,立刻就茅塞顿开,兴奋起来道:“原来是魏内史,你看这几天皇帝那边的事儿,一切果如你预料的那样,你真是神人啊,你一定有良策来教小王脱困的吧?”
魏勃说齐王道:“大王请你细细想想,吕太后独有孝惠皇帝和鲁元公主一双女儿,皇帝咱就不说了,而鲁元长公主只有食邑数座城,而大王你却拥有七十余座城池,是天下拥有盐铁重利,千乘大国齐国的雄主,你说,太后对你能放心吗?能放过你吗?”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魏勃这一席话让齐王那是醍醐灌顶,由衷地赞叹道:“你说的太好太深刻了,可不是吗?如此说来,我们正是身居烈火之上,危如累卵,魏勃,你说那我该怎么办?你说,你快点说。”魏勃道:“臣来时,曾和国相曹参计议过,请大王诚心诚意拿出齐国的一郡,为公主作为汤沐城邑,如此一来,太后必然欢喜,大王就有可能脱身铁幕,安然回国了。”
齐王听了惊讶道:“这主意不错,只是让本王拿出一郡的地方去讨太后欢喜,代价未免太大了点吧,更何况太后会不会放我们回去的后果也难以预料,我齐国能有几郡啊?一出手就送出一郡,这例子一旦兴起,能够送几次?送几次不也就没了吗?”魏勃一见齐王不舍,顿时就面红耳赤,正要喏喏而退,一边赶来的二王弟公子刘章接上话茬道:“大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些道理连山野之人都知道,你身为齐王,怎么就连黔首布衣的度量都没有?你眼里只看得到眼前的付出,怎么就不想想日后会有更大的收获呢?请大王听从魏勃良言,赶紧去实施吧,要不就会错失良机,没地儿去卖后悔药了。”齐王被弟弟一言点破,咬咬牙点头。
于是,一封特别的奏章直接越过皇帝,送进了吕太后的长信宫,吕后看了一眼眼前的齐王特使贾寿,露出神秘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对身边的昭仪轻轻地吩咐:“你来念,哀家听着。”汉宫女官打开齐王的帛书奏章,念道:“齐王恭祝皇太后万寿,小王齐王刘襄寡德鲜才,先父刘肥蒙先皇高祖皇帝因骨肉至亲故,所赐齐王之位,王父薨,今上及太后怜悯,降齐天洪恩世袭于臣,臣不甚感激惶恐,夙夜图犬马之报泽勋,不安于枉顾自薄,惶恐于身负不公,故必报太后及今上万一。
臣诚愿奉上齐地城阳郡,为鲁元长公主汤沐邑,请尊长公主为王太后,罢黜各诸侯国相国之名,作为一地丞相,以上所求,请太后垂怜允诺,如不然,臣请去齐王之位,与兄弟刘章、刘兴遥逝海上,无复有面目再见世人矣。”太后听到这儿,悠悠地道:“难得齐王这孩子这么懂事儿,好了,贾大使你赶紧回去告诉哀家孙儿他们放心,哀家明日就去尊府上送送你们回家尽孝,将哀家那可怜的孩子肥儿落葬,入土为安。”贾寿赶紧谢恩,飞一样回去报喜。
吕后终于来到了齐王府邸,并从大门一路开哭,花腔道:“我那可怜的孩儿肥儿啊,你就这么撒手走了,让为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娘这心好痛啊。”齐王知道这一回肯定有戏了,率阖家跪迎,可谁也没注意到,黑压压跪成一片的齐王一族人群里,有一双犀利桀骜的仇恨之眼偷偷觊觎太后一眼,低下头去,从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个人就是齐王二弟刘章,从此后他立志就是拿整个生命来等待时机,也终会熬来复仇的一天。可在吕后的眼里,齐王这边的一切只是虚无般的空气,她傲然高居,俯视曲裾裙摆下的齐王一脉的孩子们,发话道:“齐王,孩子啊,你立刻就离开京师回封国去吧,但有一件事儿,你们务必要上一道请哀家替你们的娘彻底查清真相,报仇雪恨,缉拿所有凶徒的表章,否则的话就没有下文来了。”齐王道:“太后娘娘,这是应该的啊,这也正是小王心中的所愿,好,我一定立刻去做就是了。”
齐王跪行上前,奉上城阳郡的印信交与太后,低头谢恩,但突然有了顾虑道:“太后娘娘,臣还没等来今上的圣谕,不敢离开长安。”谁知道太后淡淡来一句道:“不用了,你们回家吧,皇帝那儿,完了哀家去说一声得了,一家子,有那么多的规矩吗?都好了。”齐王赶紧顶礼谢恩。一边的刘章又道:“王兄先行回国,愚弟留下来,我择日去见皇上陈情,礼不可或缺,那表章也由我来进于太后娘娘,请太后允诺。”
吕后颔首道:“难为你们这些孩子懂事儿,那就这么作吧。”于是,齐王阖家恭送太后移驾,一直送到天街尽头,方才回府,为了免去夜长梦多,齐王率魏勃、贾寿及其三弟刘兴居立刻启程,辞别刘章离开长安,他们终于离开了藩篱之地,重新获得了天高任鸟飞一样的自由。
那这时候,皇帝他在哪儿呢?他正为食其出言不恭,有毁太后清誉的事儿深陷泥淖。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他现在是没人可以再说知心话了,环顾四周都是“假人”,他深深地明白每一个人都在对他唯唯诺诺,每一个人都在带着假面具。可他多想听知心的话,要不,有关自己母亲如此不堪的事儿,他怎么能说得出口?纵观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留侯多智,可惜他已经不来朝廷好久了,他反复上书强调自己已经隐逸,自己怎么还忍心去惊扰他的清修呢?忽然,他心中一动,他想到了丞相萧何。他绝对相信这可是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之下,都值得信任的长者,可萧何同样告病,好些时间都不能来上朝了,但到了今天,到了眼前的形势下,越是这样,孝惠越是动了一定要见他的迫切念头,他心血来潮,吩咐男宠闳孺道:“移驾相府,朕要去见相国去。”
皇帝终于见到了丞相,可眼前的一切令他鼻酸,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风中残烛,行将就木的干巴白头翁老头儿,还是自己心目中永远意气风发的相国大人吗?萧何在床上挣扎着要起来,声泪俱下道:“皇上啊,臣病不能顾仪容,该死该死,还竟然劳皇上圣驾来顾老臣,老夫不敢啊。”孝惠向来仁德,一见他这副模样,眼泪早就下来了,慰问道:“相父,你老人家快别这么说,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朕还要你老人家来眷顾朕啊。”萧何道:“陛下,先帝已去,老臣岂有贪恋世间之理?生死本是天地之常,老臣现在是垂死之人,早就想开了。只是这国家不能一日没有国相,老臣恳请皇上代高帝问臣国事——谁可以代萧何为汉相国吧。”
“相国,你怎么忍心这么说?朕希望您老人家一路呵护汉室江山百年。”
“皇上啊,臣是老朽之身,帝有青春之富,岂敢让皇上这么错爱,尸位不去,这是有违天道。”
“朕今天来,就是要告诉老相国你放一百个心,不管你在不在相位,朕都要赐你长安良田万顷,还要赐你长乐宫外大府邸,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朕离不开相国,汉家离不开相国。”
“老臣乞求皇上千万不要这么做,你要是还记得老臣,请皇上准许我推辞吧。皇上,臣的后代要是贤良有才,能继承学习老臣的节俭,自然有一碗饭吃,要是不才无德,皇上赏赐的这些东西,不过是替有势力的人家经营,最后被人所夺取,连性命都会搭上,皇上,你就让臣之后那些不成器的东西,鸡扒拉的命,去土里捻食吧。”
“国相勿要忧虑,朕会替你守住的。”
“此天命也,虽有皇帝错爱,也没办法扶持得起臣家,正是千年土地八百主,六国经营归秦宫,秦宫经营归汉室,此乃天命也。皇上,今天来请多言国事,老臣恐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那好吧,朕就将最重要的事儿问你,相国你将来百年后,谁可以代君为汉家相国?”
“知老臣者,莫如我眼前的圣主也,皇上肯定早就有了和老臣所料一样的好人选。”
“曹参何如?只是他是齐国相国,现在,齐王一家滞留在长安,不得归期,他怎么能来赴任?”
“帝得之矣,臣死了也无遗憾也。皇上,你放心,太后今天就会放他们回去,曹参随后就可以安心来京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太后她一直就执意不放他们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太仆夏侯婴来见,对皇上耳语一番,告诉他太后因为齐王献出城阳郡给长公主鲁元做汤沐城邑一事,一高兴,除了齐二公子刘章自愿留下对皇帝陈情之外,她都让他们回去了,完了,太后这才想起来让臣来给皇上说一声。”
孝惠一听,变了脸色,埋怨起来:“太后怎么能这样?朕要放他们走,她不让,这会儿不等朕知道,又起了变卦让他们走了?朕······唉,老相国,还是你的话真神一样灵验,你真是朕的长城啊,那就好,朕还有一件很为难的事儿要请教,就是······”
萧何喘息起来,艰难地道:“皇上,除了拜相的事儿,臣还能说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其他的老臣已经说不出能有用的话了。皇上啊,你以前年幼,可以不尽人事,如今你已经弱冠长大,可以尽人事了,以皇上天赋异禀,实在是不必问了······”萧何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气儿接不上来,倒在枕席上晕了过去。孝惠和萧家人忙招呼医家救治,忙乱了一阵,萧何方才悠悠醒转来,孝惠一看不便再问,就安慰一番,静悄悄出了萧何病房,告辞萧府眷属,移驾回宫。
孝惠一出相府大门,按剑长啸道:“我汉家本是楚人,楚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萧相国所教得好,朕岂能久做襁褓孺子?朕从今日开始当自主。”好一席掷地有声的硬化话,一时间震撼得伴君的夏侯婴脸色都变了,他预感到,这是要出事儿了,要出大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