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滚滚,辽东的风吹着塞外江山是如此萧条。
风沙卷地,百草枯折,冬梅凋谢也唤不来春色。
屋内炭火烧得噼噼啪啪,弥漫出一丝灼人的焦烧气味。
“父亲不用过于忧虑,或许皇上只是一时为谗言所迷惑。”
努尔哈齐主动宽慰道,
“建州在女真各部之中本是籍籍无名,皇上如此急切地要除儿子而后快,定是听了底下人的唆使。”
“要是此人单是一心为公还好,万一是想借此诋毁功臣,诬陷父亲,那该如何是好?”
小鞑子这话的用心是相当阴险的。
万历十六年的李成梁因善于结纳权贵,而受内阁曲庇,同时在辽东官场拥有极为广阔的人脉。
李成梁要是相信努尔哈齐的言论,便一定会费心除掉在皇帝面前“诋毁边臣”的人,并把这些人的同党视为李氏的政敌。
努尔哈齐是很懂怎么利用大明的党争来为建州女真谋利的。
这一项优势在后金崛起之后还遗传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不料李成梁思索片刻,却道,
“我看不像。”
努尔哈齐一怔,不禁问道,
“父亲此言何意?”
李成梁抿了下唇,有些不大确定地道,
“我总觉得,皇上近几个月好似改了性子,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皇上虽也重视边事,但对东北诸夷一向是一视同仁,绝不会如此单一地只针对某一部族。”
“且一而再、再而三,进剿不成再行诱杀,仿佛对你格外痛恨。”
努尔哈齐被李成梁这么一说,一下子也变得忐忑起来,
“不知儿子是哪里冒犯了皇上?”
李成梁眯了眯眼,转而回道,
“不管是哪里冒犯了,总之你必须记得我一句话,以后无论遇到甚么情况,都不能再杀害汉人。”
努尔哈齐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儿子何曾杀过汉人?”
李成梁淡淡道,
“万历十四年你去寻尼堪外兰复仇的时候,不就在鹅尔浑城里杀了十九个汉人?”
努尔哈齐低声答道,
“那是误会,当时儿子以为那些人故意为尼堪外兰打掩护,一时冲动,这才……”
李成梁淡声打断道,
“往后这种‘误会’可不能再发生了,朝廷封你为建州左卫指挥使,是要你为大明护国守疆的。”
“原本该保卫大明的人反去戕害大明子民,难怪皇上不待见你。”
努尔哈齐立即变得老老实实,装成一副不敢乱说乱动的模样,
“是,父亲放心,儿子往后再不会如此行事了。”
李成梁“嗯”了一声,道,
“你若同其他女真人一样,那扶持建州又有何意义呢?”
努尔哈齐抬起头来,郑重回道,
“儿子当然和其他女真人不一样。”
努尔哈齐眼睛里那珍贵的一点亮光又透了出来,金灿灿的摄人心魄,
“儿子的爱人是辽东的汉人。”
小鞑子直直地,认认真真地,一丝不苟地看着李成梁,
“儿子怎么会去故意杀害汉人?”
努尔哈齐说这话的时候是掷地有声的。
皇太极就算把他父亲在孟古哲哲之前娶的女人的事迹全部删除,也删不掉小鞑子此时此刻的一片真心。
李成梁似乎也感受到了努尔哈齐的赤诚。
努尔哈齐相貌上的优势此时又发挥了作用,李成梁这个年纪的人看年轻人都透着一层岁月流光,何况小鞑子并非虚情假意。
努尔哈齐的人性是潜藏在爱里头的,有爱就有人性。
他在称帝前那漫长的等待也是缘于这人性,他一直等到辽东再无他昔日所爱之人,方才暴露那专属于鞑子的忘恩负义和嗜血残忍。
万历十六年的李成梁却仍相信努尔哈齐人性尚存,
“你心里知道就好。”
李成梁淡声道,
“瓦尔喀的人你也少杀些,姿态做足就够了,且杀人归杀人,千万别去占瓦尔喀的地。”
“遇上叶赫你都能被‘劫贡’,何况侵占图们江?”
努尔哈齐应道,
“是,儿子知道了。”
李成梁满意一笑,道,
“还有,朝贡虽没了指望,马市的生意却还是要做的。”
恰如龚正陆先前所虑,李成梁决意扶持努尔哈齐的最大原因就是在于马市的经济利益。
哈达与叶赫的南北关内斗,造成了辽东女真地区贸易的受阻,这需要新的路线来进行突破,而努尔哈齐与建州女真恰恰填补了这个需求。
由于开原在辽东边疆体系的中心地位,使得抚顺马市和建州女真长时期内受到压制。
而叶赫与蒙古联合,不断压迫南关,故而李成梁利用南关与建州联姻,以对抗北关。
关于这一点,浙商出身的龚正陆是看得相当清楚的。
如果辽东边将要从建州到抚顺的贸易路线上获取利益,那么辽东的贸易中心,则就要从北部开原转移到辽东南部的抚顺辽阳和沿江的镇江、中江。
这种使得辽阳抚顺和建州的贸易利益捆绑在了一起,使抚顺人和辽阳人获得了以往没有的贸易利益。
倘或这种转变能成功,辽东南部的将领便将攫取大量的马市贸易资源,与建州结成共同利益联盟。
这种利益联盟产生的经济效益之巨最终在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巡按辽东之后被揭发了出来。
在熊廷弼所弹劾的将领之中,多是沿建州边界各堡将领,大多涉及到人参、貂皮等交易,足可见建州与沿边将领的贸易联盟关系之深。
这些受到弹劾的将领和势家,多与李成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后来的历史来看,这个贸易联盟对辽东形势的关键作用最早露出的端倪是在朝鲜战争中。
当时在朝鲜战争中,担任后勤供应官的镇江参将佟养正,手中掌握资源之丰富就令人讶异。
无论是鲜活农副产品的及时供应还是远道而来的贵重品,佟养正都唾手可得,而当时他的身份是宽奠副总兵。
其同族佟养性也以抚顺为贸易基地,与建州互相往来,富甲一方,最终二人都投降后金。
李成梁需要这份经济利益,所以他力保努尔哈齐,想利用建州来完成辽东贸易中心的南移。
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李成梁与努尔哈齐在经济上的立场是一致的。
而在晚明的朝堂,经济利益是除了圣意之外,对官场势力的最大保护。
李成梁并不知道朱翊钧是看到了历史结局的穿越者。
万历十六年的李成梁考虑的是麾下门生、部属和亲信的切实利益,辽东女真各部的势力制衡,以及与内阁辅臣交好的贿金本钱。
朱翊钧的旨意其实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但他实在是低估了官场中人在经济利益上无比团结的决心。
而在“倒张”运动之后,李成梁更是在无形中多了一层不可言说的恐惧。
他知道倘或自己不能为麾下诸将以及内阁辅臣争取到这些经济利益,那么辽东官场一定会像之前朝廷抛弃其他张党成员一样抛弃他的。
即使皇帝原本对自己并无杀意,但墙倒众人推,若是李氏一族失去了辽东的基本盘,那往后要杀要剐,可就全凭皇帝的良心了。
在对待边事上,朱翊钧的确与之前的万历皇帝不同,这种反常足够让李成梁生疑,却还不够让他改变扶持努尔哈齐的意图。
毕竟皇帝总是有些反复无常的。
与其寄希望于一个间歇性正常的皇帝,还不如靠自己在辽东编织一张密不可破的利益网来得牢靠。
利益和圣意不同,利益是不会抛弃任何一个苦心钻研它的人的。
比起李成梁在权衡利弊上的谨慎,努尔哈齐的想法就简单多了。
没钱就没人替自己说话。
只有经济利益才能让辽东边将持续为建州向朝廷说好话。
虽然不知道皇帝是为甚么非要下手杀自己,但如果自己能证明建州在辽东这盘棋上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说不定就能寻得一线生机。
“那是当然。”
努尔哈齐行礼道,
“儿子听闻,开原市场已因叶赫而萎缩,想来哈达那拉氏也有意另辟蹊径,将开原的贸易逐步转移到抚顺罢。”
李成梁笑了笑,道,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与哈达那拉氏联姻呢。”
努尔哈齐一怔,又笑道,
“怎么会?只要是父亲为儿子安排的,儿子都喜欢。”
李成梁道,
“我听说那哈达那拉·阿敏哲哲,就是你继母的侄女。”
“你一向与你继母不睦,又记恨她当年强迫你分家,连后来她特意补给你的财产都不收,这回你娶了她的侄女,往后可不能再寻理由躲着她了。”
努尔哈齐淡笑道,
“父亲放心,除了大福晋,儿子待其他众福晋都是一样的。”
“汉人分嫡庶,女真人却不讲究这些,儿子分得清谁对儿子好、谁于建州有利,绝不会因私废公的。”
李成梁笑道,
“那便好。”
李成梁顿了一顿,又道,
“不过虽说你妻妾众多,但依我看来,论对你的用心,恐怕无人能与佟氏相比。”
努尔哈齐立刻附和道,
“父亲说得是。”
李成梁道,
“只是佟氏身体欠佳,倘或有一日她……”
努尔哈齐不待李成梁说完,就斩钉截铁地回道,
“无论佟氏在不在人世,儿子都一直会姓‘佟’。”
“姓汉姓的都是汉儿,儿子既然一心效忠大明,便绝不会再改姓爱新觉罗。”
李成梁盯着努尔哈齐看了一会儿,道,
“好,你能这样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