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骨头抽疼得厉害,冷汗糊了满头,撑了半会儿只勉强睁开了一道眼缝,视线里凑来一张稚嫩的小脸,噘着嘴在他脸上吐气:“弟弟弟弟!快醒醒,爸爸来了!”
阿袁一怔,身体不自然地想坐直,可腰杆才一挺,疼痛就拽着他又倒了回去。
门口吱呀一声响动,随着咚咚咚闷沉的皮鞋声,床边走来了位消瘦如骨的年轻男人。
他单手撑在床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阿袁,漠然道:“安正,你弟弟怎么样了?”
甫一听那称呼,阿袁不由又扫了一眼身旁的小男孩。小男孩已经跳到了地上,跑到男人身前站得趣÷阁挺趣÷阁挺——这估计就是孩童时期的黄安正。
那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阿袁撑着眼缝,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眼前这人,赫然就是年轻时候的黄荣强。只是这会儿他太过干瘦,别说肚子上沉甸甸的赘肉,就连脸颊上也如被削光了肉般,光留着左右颧骨,突兀得吓人。
他大概好几天未曾休息了,黑眼圈笼着他的一双眼睛,两只眼睛似向内凹陷进去,瞧着人时死气沉沉的。
阿袁被他盯了一眼就觉得本就作痛的骨头更加疼痛了,他挪开视线,专注地盯着旁侧床头的一盏小熊台灯。
临到此刻,他居然奇异地冷静下来了。他想着常安在“附身鬼”的说法,心念一动,脑海里隐约浮现出那黑炭般的小厉鬼——这大概就是那小厉鬼想让他看到的,属于它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这个小厉鬼会想让他看到这些?
阿袁有些莫名其妙,耳边听着黄安正稚气的应答:“弟弟很难受,一直说不出话来……”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耳语般悄悄问,“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摔弟弟了?”
摔?不是打而是摔?难道他此刻的疼痛全是黄荣强造成的?阿袁一惊,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断往后缩着,像是在强烈恐惧着什么。
“安正乖,懂得来照顾弟弟了。”黄荣强的声音阴沉得像快拧出了黑水来,“可弟弟不乖,他不听爸爸的话,跑去不该进的地方,看到了不该看的人。”
“可是那地方住着妈妈呀。弟弟想妈妈了,我也想妈妈呀,”黄安正虽然有些胆怯,可仍执拗地望着黄荣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妈妈呢?”
“别叫妈妈!”黄荣强怒声斥道,“她不是你们妈妈了。”
阿袁一瑟缩,黄安正也被他吓得缩了脖子往后连退了几步,眼珠子却仍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黄荣强被他盯了半会儿,低低叹了口气,低下头问道:“安正喜欢现在的妈妈么?”
黄安正歪头想了想,摇摇头小声道:“不喜欢。”
黄荣强摸着黄安正的头低声诱导道:“安正还记得妈妈是什么时候变得不正常的么?”
黄安正歪头想了想,侧头扫了眼床上的人,更加小声道:“是生了弟弟以后。”
黄荣强道:“那么安正还喜欢弟弟么?”
黄安正眨巴着眼睛望着黄荣强,又回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阿袁,点点头还是道:“妈妈叫我要保护好弟弟的。”
黄荣强继续诱导道:“可是妈妈已经不正常了,妈妈说的话还能听么?”
黄安正不说话了,他睁着一双眼睛,瘦巴巴的小脸鼓了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荣强也不逼他,只从身后拿出一辆精致的小汽车玩具。汽车头部车牌处,用喷漆绘出一个大写的字母“X”。
阿袁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著名的X玩具公司近年来限量发行的一批小玩具,要价不菲。
黄安正似乎期待了这玩具许久,两只大眼睛一瞬间亮起了光芒,期冀地望了望这个小玩具又转而盯着他的父亲。
黄荣强道:“安正想要么?”
黄安正用力点点头,大声道:“想要!”
黄荣强摸了摸他的头:“那想要小汽车还是想要弟弟?”
黄安正眼里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他噘起了嘴,目光始终黏在小汽车上。
黄荣强继续道:“弟弟有什么好的呢,为了他妈妈都疯了。他只会和你抢妈妈的宠爱,你看你妈妈现在每天都只想着弟弟,从来不会想着你,只有爸爸还惦记着安正,给安正买好看的小汽车。”
黄安正好像有点被打动了,过了好久,他才飞快地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凑到黄荣强耳边轻轻道:“安正想要小汽车。”
自始至终躺在床上听着对白的阿袁心底直窜着凉意,这对父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黄荣强会那么排斥自己的小儿子……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小儿子导致他第一个妻子疯病发作?
黄荣强似乎很满意黄安正的答案,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虽然那笑看起来更像是掺着毒液的糖。他伸手将小汽车递给了黄安正:“给安正的小汽车。”
黄安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辆精致的小汽车,反复打量了良久,惶惶然的小脸上不由自主跟着浮了笑,他小声道:“谢谢爸爸。”
黄荣强问道:“安正还想不想要其他小汽车呢?”
黄安正低头端详着掌心的小汽车,犹豫了很久,他说:“想,安正好喜欢小汽车。”
“乖,等爸爸赚了大钱,给安正买好多好多的小汽车。”黄荣强吝啬地收了难得的笑,他嫌恶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阿袁,冷冷道,“去,把弟弟抱上,我们去见你妈妈。”
黄安正以为又一个期望要实现了,他欢天喜地地捧着小汽车凑到阿袁面前给阿袁看了一眼,开心道:“弟弟看!爸爸给的小汽车。”也只这一眼,他又匆忙把小汽车收到了橱子底下,然后才伸手抱起阿袁。
他只用了一个手就把阿袁搂了起来,阿袁全身只剩疼痛,根本无法自如地动弹,更是看不到自己此刻是何模样,还当这个身体是个小婴儿的,是以黄安正能轻易抱起。
直到他们路过了摆在房角的一面等身镜,那一刹那,余光无意一瞥,阿袁陡然发现镜子里的黄安正怀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婴儿——而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洋娃娃。
金黄的头发脏兮兮的黏成了一撮,瓷白的脸上蜿蜒着裂纹,鼻唇似因重击向内凹陷,乍一看宛若只空有眼睛嘴的大怪物。
黄安正的弟弟怎么会是这样的存在?难道说从这时候起,他所谓的弟弟就已经变成了可怖的小厉鬼?
杂乱的思绪再如何冲撞着大脑,也不会有人前来解答。
黄安正安安静静地搂着脏娃娃跟在他父亲的背后,穿过黑白交错的走廊,路过摆设简陋的大厅,迈着小短腿一阶阶爬上高旋的楼梯,直到来到缓台铜灯后的暗门前。
门是开着的,内里燃着一盏昏灯。
黄荣强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只是对黄安正道:“安正乖。进去,把弟弟放回你妈妈的肚子里。”
黄安正只以为可以见到妈妈了,开开心心钻了进去。
阿袁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看清这间暗室的内部构造,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更像是宽敞的棺材。
血红的符纹从棺顶一路蔓延向四面墙壁,墙壁上像是用了某种防火的金属板,色泽是反光的暗灰,血红纹路攀爬而过,如同还未干涸般闪着熠熠流光,一直蜿蜒到棺屋正中摆着的那张木板床上。
木板床上躺着个枯瘦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裙,长长的头发铺满她身下,胸腹处鲜艳的红似是符文的终点,也似符文的起始。
艳艳的宛若绽着一朵漂亮的玫瑰。
昏暗中她的脸苍白得近乎泛了青蓝,她目光呆滞地凝睇着棺顶,双手虚环在胸前像是怀抱着什么,走近了些才能听到,她竟还在哼着歌,是一首走调的摇篮曲:“月亮眯眯笑,星星眨眨眼。虫儿啾啾鸣,花儿闭闭眼。小宝宝小宝宝,快快睡,妈妈很爱你。”
黄安正抱着怀里的洋娃娃停在了女人的身边,他低低叫着:“妈妈。”
唱歌的女人停下了歌声,细长的美目斜斜睨了过来:“安正?”
黄安正一下扑到她的身边无比开心道:“妈妈!我来看你了!”
女人却并不理会他的欣喜,目光向下瞥见了他怀里的洋娃娃,竟突然伸长了手臂,一把抢过他怀里的洋娃娃,紧紧抱着,声音殷切,一声声直唤着:“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好宝贝!”
她力气很大,小小的黄安正被猛地推坐在了地上,裤腿间沾满了深稠的血水,那血水还在汩汩流着,从女人胸腹间顺着垂落的裙摆滴答——滴答——
黄安正坐在地上难过地叫着:“妈妈,你看看我呀。”他像一只蓦然被抛出巢穴的雏鸟,瑟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执着地唤着,企图引起母亲哪怕一瞥。
可女人并未再给他任何回应,只紧搂着怀里的洋娃娃不断地拍哄,过了片刻,她的嘴里又哼起了歌,娇软虚弱:“月亮眯眯笑,星星眨眨眼。虫儿啾啾鸣,花儿闭闭眼。”
黄安正撑着地面,自己站了起来:“妈妈。”
他最后唤了这么一声。
暗门外的黄荣强开始叫他:“安正,可以了。出来吧。”
黄安正回头看了眼屋外的爸爸,又低头看了眼怀抱着洋娃娃的妈妈。
泪水充盈了孩子尚存稚气的双眼,他撒腿旋身一下跑了出去。
“爸爸!”他一下扑到了黄荣强的腿边,搂着他腿不放,“爸爸,妈妈不理我了!”
黄荣强和蔼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正还想妈妈恢复正常么?”
黄安正用力点了点头:“想!”他又顿了一顿,小声道,“只要妈妈,不要弟弟!”
黄荣强从身后拿出了一根燃烧得正旺的白蜡烛,蜡烛周遭同样刻着血红的纹路,他把蜡烛递给了黄安正:“乖,把这根丢进去。”
黄安正吃了一惊,他盯着蜡烛,又看了看屋子里的女人:“会烧起来的!”
黄荣强低头看着他:“安正相不相信爸爸?”
黄安正大声道:“相信!”
黄荣强又道:“那爸爸说这样能让妈妈恢复正常,安正相不相信?”
黄安正迟疑了,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道:“相信。”
他往前走了一步,回过头,黄荣强正鼓励地望着他。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步子不由自主轻快了许多,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汽车,还有挺着大肚子微笑地看着自己玩小汽车的妈妈。
他加快了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
他站在了暗门门口,他扬起了小手臂,蜡烛划出了一道鲜艳的火光,倏地掉到了地上。
轰隆——
小小的火苗骤然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翻滚着点燃了周遭所有的事物。狭窄的暗室在那一瞬间似乎变成了一间焚化室。
黄安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火舌从门间吞吐而出,舔舐过他的脸庞,黄安正被烫得捂了脸。
身后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衣领往后一拽,暗室的门缓缓闭合了。
炙热的气流从门缝间喷吐而出,在那一瞬间,黄安正好像看到了屋子里的女人从床板上坐了起来,透着熊熊的火光,微笑着看向自己,一如小时候那般。
就在暗门彻底闭合的那一刹那,暗门前那盏美人抱子的铜灯蹿出了火焰,婴儿掌心间捧着的那抹焰光幽绿绿的,像是恶鬼于此刻睁开了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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