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武帝禅位,李显称帝,尊武帝为则天大圣皇帝,复国号为唐。
首先革职流放几十名与张氏兄弟相关的官员,又封了参与政变的张柬之等五人为王,又将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恢复旧制,将洛阳由神都改为东都。
武帝禅位后,迁居上阳宫,缠绵病榻数月,沈梦昔到宫中侍疾。用不到她做什么,只是陪伴而已。
李显每十日会去问安一次。
深植于骨髓的畏惧,以及逼宫的愧疚,压得李显抬不起头来,他在武帝面前,依然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尤其,见到平日装扮精致的母亲,如今变得面容憔悴,更是内心煎熬。
“三郎啊,阿娘将你从房州接回,便是要把天下尽数交予你手,为何,为何等不得阿娘闭眼,非要与那五贼来胁迫阿娘?”武帝声泪俱下。
李显平生未见如此脆弱哭泣的阿娘,登时跪地磕头不止,放声大哭。
沈梦昔奉武帝之命,去扶起李显,她看得出,李显极度懊悔。只是他懦弱、优柔的性格,注定在遇到这样重大决策之时,会犯大错。
李显贵为一国之君,此刻泪涕交加,握住妹妹的手,“月儿,你相信三兄,是他们胁迫我的,是那张柬之将为兄抱到马上,掳到宫城的。”
沈梦昔下意识地点头,她也觉得李显没有必要逼宫,分明就是五王势大,贪求事功,趁着武帝年老对政权把控无力,又借着这次重病,起兵政变,拖着李显,不过是为着名正言顺而已。
沈梦昔对于政权在谁手中,并无太多关心,一是她知道历史走向,总觉不必多事,二是她有很多事情做,兴趣不在政治。
沈梦昔最近在跟太史局灵台郎周信学习《周易》,并同时学习观天象,辨天气。虽到宫中陪伴武帝,依然勤学不辍,武帝见了说:“月儿寂寞吗?”
“寂寞。”沈梦昔认真地答。如何不寂寞,无论父母爱人子女,无一人陪她走到最后,每个人不过都是陪她一程的过客,一个人,不学会独处,不能将浮躁之心安下,如何度过漫漫岁月,“但不孤独。”
武帝听了,脸色忽变,好半晌说:“阿娘正相反,阿娘不寂寞,但十分孤独。”说到最后,声音沉得几乎听不见。
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一生,最后她说,十分孤独。
“阿娘,随月儿到青云山庄去住吧,阿娘为国事忙了大半生,也该轻松轻松。”
武帝眼睛一亮,随后摇头说。“不去,阿娘去了必会拖累月儿。”
“赡养父母怎能说拖累。从前是阿娘护佑月儿一家平安,如今月儿不过是回报一二,何况,生养之恩,如何报答得完。”沈梦昔起身,“我去禀过三兄。”
李显颇为犹豫,朝中官员,尤其五王坚决反对。
“三兄,阿娘已经八十二岁了!”
李显终于下了决心,就这样,武帝带着五百禁军,三个医官,一百侍婢,到了青云山庄。
胤儿、简儿住回履道坊,鹿儿则陪着沈梦昔住在青云山庄。
青云山庄正是花红柳绿,沈梦昔命人打造轮椅,每天由鹿儿推着武帝四处看景,有时还会组织马球赛,蹴鞠赛、毽子,跳绳,李旦家的一群子女也常常来山庄陪伴,武帝十分开怀,病情渐好,只是,身体一旦康复,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又痛骂李显,——又开始惦记皇权国事了。
沈梦昔深深叹息,这世间,能打败武帝意志的,大概只有她自己的身体了。
李显在房州常年惊惧,心理压力极大,如今为帝,又是逼宫得来,一直郁郁寡欢,三不五时,就要传了医官前来。
前朝五王势力日趋增大,李显性格软弱,不得不效仿父亲,让韦后听政,他如今无比理解当年的父亲,也不再怨恨母亲。若无母亲的强势,这李唐天下,定是被众多世家操纵把控。
韦后与李显,在房州度过最艰难的岁月,他们想普通百姓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在他最彷徨恐惧的时候,都是韦后鼓励支撑他。所以李显更信任韦后,同时也期待,她可以如同母亲一样,撑起朝政,不让政权落入世家诸王手中。
韦后最初还战战兢兢,不久便展现其政治才干,她建议李显将上官婉儿封为昭仪,共同辅政。女儿安乐公主也逐渐参与朝政。
李显与韦后,绝境中,选择与武三思联手,共同对抗五王和世家的势力。
看似风平浪静的朝野,实则暗流涌动。
就在此时,武帝却坚持要回到宫城。
“阿娘,玉玺已经交出,回宫又有何用?”
“李显无能!朕要回宫!”武帝大吼。
沈梦昔目瞪口呆。
三日后,宫中来人,武帝回宫。
沈梦昔无奈地看着武帝,武帝却坚决不看她。
武帝回宫后,沈梦昔隔上十天去请安一次,没见朝政有何改变,却见武帝迅速衰老,她有的是手段和心机,但是她没有韦后的健康体魄,上官婉儿也唯韦后令是从。
十月武帝自请改大周皇帝为高宗皇后,要求死后与高宗合葬乾陵。
沈梦昔绝不相信这是武帝的本意。
她去宫中探望,武帝又开始卧床了,萎靡不振,不发一言。
又过了一月,历史的脚印如期踩到了那个点上,武帝在冬日夜里崩逝于上阳宫,享年八十二岁,谥号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与乾陵。
乾陵立着两块巨大石碑,西侧是述圣碑,是武帝为高宗所立,亲自撰写五千余字碑文,东侧是一块完整巨石雕凿而成的石碑,碑首雕刻了八条螭龙,碑侧各雕刻一条腾飞的巨龙,碑座还有线刻的狮马图以及花草纹饰。却没有一个文字。
这座石碑是与述圣碑同时树立的,她当时还无称帝之心,只想着自己百年后与高宗合葬,再由儿孙树碑立传。
她没想到的是,这块石碑,到最后,竟真的是空白无字。
沈梦昔想,也好,这世间哪有什么真相,谁又能真正公允真实地评价一个帝王,何况是由下一任皇帝来评价呢。
无字最好。这男权世界,根本不可能给武帝一个公正的定位,相对中肯的评价,还要到千多年后,才能得到,到那时,真相也随时光流逝,无处捕捉,所谓中肯,也不过是臆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