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郁,听张舒说你带了外人入城,”床榻上躺着个二十一二的年轻男子,他显然受了伤,说话时牵动了伤口,苍白冷峻的面庞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其中可有莫臣剑孟澍?”
宛郁疏影也不答他,只是示意一旁侍立的张舒将那男子上衣除去,她打开药囊,将银针在火上粹过了,指若闪电将八枚银针插入了男子前胸的玉堂、中庭、鸠尾、灵虚、神封、幽门、周荣、天溪各穴,“这一刀刺得这样深,你这两日居然撑过来了。”宛郁看着那深可见骨的窟窿惊异道。
“是有孟澍吗?”那男子只觉胸膛内气血一滞,运不上气来,但仍要勉力开口确认道。
“都这副德行了还要操那些闲心,”宛郁疏影手执一把银夹深入那男子胸前溃烂的伤口中,夹出半寸长的碎钢来,显然是从刺进男子胸中的匕首上断下来的,“谁拔的刀?肖伯伯在这儿两日怎么会不知伤口中还有一截匕首?你们是不是都不肯让他近你家将军的身?”
青衣侍从垂首不语,面带愧色。
“不干他们的事,是我吩咐的,”年轻男子似乎对这性命攸关的事情竟毫不在意,“大敌当前,不得不防,我只信得过你。”
“居然这时候犯疑心病,命重要还是城重要?”宛郁疏影怒道,她已同他相识数年,却第一次觉得他那倔强至极的性子如此令人恼火,“要是命都没了,纵是夺回那银州城给你陪葬又有何用!”她口中这么说着,手上却仍是未停。
“不打紧的,我不会有事的,不是还有你吗?”李继迁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有你这个神医,我肯定死不了的。”
宛郁疏影看着从李继迁伤口中取出的粘稠血块,隐在白玉面具下的眉头不由的皱了起来,“你当我是你府上雇来的住家大夫吗,随时招来坐诊都可?郁园离地斤泽足有两千多里,我要再晚来两日,即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你这不是来了吗?我不是也有救吗?”李继迁见她怒了,赔笑道,“下次不这样便是了。”
宛郁疏影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头向那青衣侍者吩咐道,“张舒,准备麻沸散和纱布,我得给你家将军开胸放血了。”
“开胸?”青衫侍从惊道,“可鬼医开了内服外敷的药,说是连吃十日便可好转。”
“瞧病的时候防着贼似的不让肖伯伯凑近些,现在倒想起来听他的了。”宛郁疏影嘟囔道,“下次你再就算再被人捅一刀,我也不会巴巴赶着来救你了。”
“就按宛郁姑娘说得办,”床榻上的男子声音虽是微弱,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决断,“张舒,你速去准备。”
宛郁疏影待他话音一落便双手翻飞地将那八枚银针挑了出来,又并指一点,点了那人的檀中穴。那人渐渐阖上了眼,但冷峻的面容上仍是眉头紧锁,一如平日里那般,劳心至极。
“我与你同去,让你家将军歇息一会儿罢。”宛郁疏影道,“亏得你在他之前便飞鸽传书与我,要不然这一次怕是不好了。他这两日歇得可好?怎么会被人捅了个窟窿出来?”
青衫侍从摇头道,“将军何时歇得好过,这两日也不过只有发起烧来时昏昏沉沉地睡上一个时辰罢了。自去年赵宋遣来的说客秦翰劝降不得便夜入将军帐中意图谋害后,我们已拔营六十里,但前两日还是被宋狗夜袭了大营,数千宋军精骑火箭而来,族帐被烧了大半,牛羊财物也被掳掠一空。将军,将军是为让兄弟们撤走才被扎了一匕首的。”张舒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仿佛眼前又出现了火光之中李继迁身负大刀,一骑断后的身影。
“他若这般不惜命,我又何必费心救他,”宛郁疏影叹道,但看着张舒骤然难看起来的脸色,她又道,“我知道你们心疼你家将军,他也得心疼自己啊,若是都不自救的人,旁人怎能救得了。”
“姑娘你也知道将军的性子,他要操心的那么多,何时才能得空想想自己,”张舒低低道,想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唯有姑娘在时,才能轻松开怀些许。”
宛郁疏影似是没有听懂张舒话中之意,“宛郁身为医者,自然以能让病人舒心为己任,只是我又不可能时时在你军中,你们得想法子让你家将军注意身子。”
张舒垂着眼,因不知宛郁疏影到底作何想法,所以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你先去准备热水、木桶还有纱布,待他服下了麻沸散后去我房中寻我,我且回房梳洗一下。”宛郁疏影见他不语,吩咐道,“你且放心,我既在这,定能保他性命无虞。”
青衫侍从点头称是,宛郁疏影见他转身离开才上楼向房中走去,路过门外挂有“无定”匾额的房间时见她四下张望了一圈,然后迅速将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李继迁这般疑心极重的人,既然问到了孟澍是否来了沙堡之中,那便定是动了杀念,自己万万不可累得孟公子和明角为他所害。
房中的肖淼、孟澍、明角三人正说着,却听得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孟澍眼疾手快,从地下夹起张纸片来,那是张洒金小笺,其上墨汁淋漓未干,书着“速逃”两个大字。
“这是……是宛郁姑娘惯用的小笺。”孟澍道。
——速逃?是李继迁要寻他坏了刺杀曹光实之计的仇,还是,赵宋、定难之间的战事将近?
孟澍来不及细想便道,“明角、肖大哥,将东西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推开了对着土楼后羊肠小巷的窗户,孟澍让明角与肖淼当先攀墙而下,自己则随后跃了出去。双脚甫一落地,孟澍就见磨房边、平房中、拐弯处窜出数十个膀大腰圆手执长矛的武士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孟澍右手握剑,左臂将肖淼与明角护在身后,他瞪着眼前的党项武士,目光若利刃,似在寻找突围之法。
“我劝孟少侠还是莫要出剑的好,”重围之外是那方才见过的青衫侍从,他嘴边噙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这沙堡中有两万定难军,他们或许拦不住你的莫臣剑,但你有几分把握能带着两个武艺不精的人一起突围呢?”
“你是个汉人,李继迁竟也让你近身随侍,”李继迁疑心极重,麾下的汉人臣子寥寥可数,孟澍不由问道,“阁下怎么称呼张浦?”
“正是家父。”那青衫侍从是张浦的次子张舒,而他的父亲则是李继迁帐中仅有的汉人大将,三年前便是他的一句“吾闻小屈则大伸,不若走避漠北,安利室家,联络豪右,卷甲重来,未为晚也。”让如今的地斤泽有了数万定难大军。孟澍见李继迁派了心腹带人来围自己,知晓他是打定主意不会放自己离开了。
“果然虎父无犬子,”孟澍道,“李将军要留的不过是我孟某一人,你放他两出城,我便任凭将军发落。”
张舒似是觉得滑稽至极,忽得大笑起来,“孟少侠,你当我张某是善欺之人,待他两人出了沙堡,你便要径自突围而出,是也不是?”
孟澍冷冷答道,“公子未免小瞧孟澍了,”他将莫臣剑解了下来,看也不看便抛给了张舒,“请张公子将我的马车给他们,待他两出了城,我便亲手封了自己穴道,但如若公子出尔反尔,那便怪不得在下失礼。”
张舒一点头,左首边上的武士得了令去将套着追影的马车牵了过来,孟澍护着两人登车而上,嘱咐明角道,“一路小心,将肖大哥送回太原府后你且留在天问别苑等我的消息。”
明角不舍道,“小澍哥哥……”
“快上路罢。”孟澍在追影臀上一拍,雪白的大宛马儿似也能感受到主人的焦急,竟没有抗拒主人不与自己同行,四蹄腾空而起朝城外奔了出去。
孟澍悬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那远去的马车。
追影疾奔至沙堡之外,守城的武士任由它绝尘而去,马车上的两人此时顾不得回头,所以没有发现一座孤城在身后紧闭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