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已初上。
小楼台阶上燃了风灯,小婢停在台阶之下,叶仙回头看她,小婢一双圆眼笑看着叶仙,“婢子在这里等姑娘。”叶仙提起裙摆缓缓上了台阶,玻璃花房里悬着走马灯,灯中影像旋转不停。叶仙推开玻璃门轻声唤:“落玉姑娘?”
花房中很安静,叶仙在花房中环视一圈,她瞧见两盏走马灯后似有一道白光闪过,“落玉姑娘,我是叶仙,你在吗?”
叶仙上前一步绕到走马灯后,灯后有一寸丈高白幕,原来花房内无人,她先前所见也只是一尺仗高屏风而已。叶仙正要走开,夜色渐深,屏风上渐渐显出一道人影,那人影子穿着一件露背绕肩及膝蓬蓬裙直立在屏风之上。画面一转,那人又换了个弯腰仰首的姿势,画面再一转,那人似是背对观众侧脸一笑。屏中人停留在回眸一笑那一刻,叶仙用手指拨动走马灯,灯中人影重新又鲜活起来。那人穿着招摇的裙子故意跳着木讷的舞蹈,叶仙望着这犹如昨日重现的走马灯,久久失神。
“叶姑娘,王爷要见你”,有人进了花房。叶仙并不识得这位粉衫女子,那女子格外熟稔一般搀起叶仙,“姑娘跟我来。”叶仙轻轻抽回手,那女子一手掐住叶仙脖子,“贱人,去死吧!你就是个祸水,害得敏夫人失宠被圈禁,你还想见王爷,王爷此时自己都人事不省,他可没工夫管你。”
叶仙伸手去掏袖中匕首却掏了个空,那女子手下用力,叶仙脸被憋得通红,她一手摸到腰带上,她正要用银针刺入这女人后腰,那女子轰然倒地。
“你没事吧?”叶仙抬头一看,钟落玉正清清冷冷的站在那女人身后。叶仙长舒了一口气,落玉一手拉起地上女子,冷哼道:“王爷病了,下面的人就不听话了。”
叶仙握紧手中银针,落玉眼角扫过她,“把针收起来,多少双眼睛盯着王府,她不值得你又弄出一条人命。”叶仙低下头,落玉将那丫鬟一手抛给侍卫:“送到李思敏处一并看管起来,不要弄出人命。”落玉抬脚就走,叶仙跟上去,追问她:“听说王爷病了,严重吗?”
穿过曲折的抄手回廊,落玉在一处雅致精巧的小院前停了下来,小院里的盆栽似乎很是葱郁,落玉指着前方燃起灯火的房内道:“王爷在里面,你去看看吧。”
时值晚夏,夜风里夹杂着些许凉意。叶仙推开房门,一股热浪袭来,热气几乎迷花了叶仙的眼。门外的凉风吹进来拨乱了蒸腾的热气,叶仙侧脸一看,恭王蜷在榻上双手抱住膝盖痛苦不堪,“关门。”
叶仙开口问道:“王爷腿疼?可是那日淋了雨的缘故?”恭王神色淡淡,“无妨,本王过两日就好了,你回去吧。”
房内燃了地龙,叶仙的后背已有湿意,她抬眼一看,恭王的白色衣衫已被汗水浸透,叶仙伸手去碰恭王的膝盖,“王爷,我看看你的腿。”
恭王挡开叶仙的手,“本王很好,你出去吧。”
叶仙不语,她径自低头除去恭王的靴子将他的两条腿放平,恭王一把抓住叶仙的手,他抓的用力,叶仙扬眸,他冷清的眸色中有氤氲浮动,叶仙拍了拍他的手给了他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
叶仙卷起恭王裤腿,恭王腿色青白,叶仙的手在他膝盖附近打转,她掌心的温度直接透进了他麻木又饱受折磨的方寸之间的肌肤里。“王爷畏寒,可是因为这里疼,风雨要来之际是不是疼的格外厉害?”
叶仙额上的汗珠流到鬓边,恭王瞧她一眼,道:“你出去吧,这里太热了。”叶仙点头:“我一会儿再来。”
叶仙出去之时,落玉已不在外面,那个圆脸小婢迎上来:“姑娘,落玉姑姑寻人说你在这里,她让我在这里等你。”叶仙点头:“你可知道哪里有卖糖炒栗子的?”小婢笑道:“姑娘馋了?后巷里就有卖炒栗子的,我去给姑娘买一些回来。”叶仙摇头道:“你不知道要买什么,我同你一起去。”小婢撑起圆脸嘀咕:“买栗子而已,姑娘放心,我会买的。”
待到叶仙走远,恭王招来小厮:“熄了地龙。”
一个时辰之后,叶仙站在小院门口,“劳烦兄台去通报一声,我想见王爷。”侍卫带着叶仙走到檐下,“姑娘进去吧,王爷在里面等你。”
叶仙换了一套厚重些的衣裳,头先那套裙子太轻薄,她出来之时衣裙都已被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叶仙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可臆想中的热气并没有袭来,叶仙抬眼一看,恭王换了一件青玉色的宽袍坐在窗边看书,叶仙松了松厚重的袖口,她走到恭王身前弯下腰,叹道:“请王爷除靴。”
恭王低眉,“作何?”
叶仙从怀中两个物件,恭王笑看着她,叶仙展开物件,“王爷动作快点,我一路快被烫死了。”见恭王没有动作,叶仙一把扯掉恭王的靴子卷起他的两条裤腿,她拿起手边的布条就往他腿上缠去,恭王猛地一缩,叶仙低声道:“别动,等我缠好,这布条里缝的是圆砂,就是炒栗子的那种砂,这个敷在膝盖上,应该可以缓解你的疼痛。”恭王手抚上膝盖,“好烫啊。”叶仙吃吃笑道:“我让那人给我炒了好久,自然是烫的,我还将这两个东西放在衣裳里面带过来,我更烫!”
叶仙的脸蛋红扑扑的,许是因为她穿的厚重,她的眉间又垂下汗来,恭王弯腰牵起她的手,“本王这里本来就热,你怎的穿了冬裳?”叶仙坐下喘气,恭王递给她一杯茶,叶仙笑道:“俗话说雪上加霜,锦上添花,既然王爷这里热我自然就跟着穿得多些。”
恭王在灯下清浅一笑,“叶姑娘是怕本王将你看了去?”叶仙正要张嘴否认,恭王目光却有如明镜,叶仙垂下眼眸,恭王轻笑,“本王与先帝虽是亲兄弟,但本王是孝仁帝的遗腹子,先帝抚养本王长大,本王未至于是垂垂老矣还要压那鲜嫩海棠的梨花。”
叶仙有种被人看破心思的讪讪,她转开话题,“那王爷的腿疾?”恭王转头凝视着她,叶仙连忙道:“叶仙僭越了,王爷莫怪。”
恭王清瘦的手指敲在黄花梨木桌上,“叶姑娘可知寿王与当今皇上并非一母所生?”叶仙点头,“我听杨御医提过一次,他说圣上的生母是祁妃,因为祁妃的缘故,圣上自幼就身体欠安。”恭王点头,“老九的生母是祁妃,老八的生母才是当年的皇后正选,明贵妃。”
叶仙惊异,“明贵妃?那这位明贵妃与明大总管是什么关系?”
恭王淡笑,“明钰本就是明家的家奴,当年明蔷入宫,他才净身入宫做了明蔷的随侍。”叶仙又问:“那为何明总管后来又去了祁妃宫中?”
恭王轻敲茶盏,“先帝点了老九入主东宫,明蔷心生不满,她欲下毒毒害太子,明钰站出来告发了明蔷。明蔷被幽禁,天启帝赐死了东宫所有婢仆,祁妃站出来保全了明钰,还领养了年幼失母的老八。”叶仙扬眉,“明贵妃是怎么说的?先帝爷总不能偏听偏信吧。”
“当时传来战报,战报说明老将军执意率一万大军攻打蒙古八族,结果一万大军全部被活埋,无一人生还。有人参本说明老将军有通敌的嫌疑,明老将军却坚持称他收到的战报是蒙古八族聚集兵力妄图滋扰边境,双方各执一词。”
叶仙追问:“那后来呢?”恭王沉眸,“后来明家全家被抄斩,明蔷在宫中自缢了。”
叶仙心中激起巨浪,“寿王爷年幼失了母亲,他可知他母家之事?”
恭王叹一口气,“祁妃手段高明,她将老八接过去视如己出,兼之又有明家旧仆明钰在一旁悉心照料,老八年幼,他自然就会将这些情意当了真。”恭王话语间竟有些凄凉,叶仙安慰道:“王爷,往事已矣,祁妃已经过世,当年的真相已不可寻,孰是孰非王爷都不要过于执着了。”
“祁妃是先帝东宫旧人,先帝登基之时,她极为受宠,唯一的遗憾是她一直无子。本王八岁那年,失手打碎了她宫里的送子观音,祁妃很是生气,她罚本王跪在保和殿偏殿的台阶上。本王那时尚无品级,只能任由她随意责罚。那时时近冬天,台阶上已凝了霜,本王从清晨一直跪到傍晚,那天晚上保和殿有宴席,想来祁妃已经忘了本王还跪在那处,直到宴席散了,本王跪在那处险些冻晕过去。那晚的风真大啊,一个皮肤白皙眉眼英气的漂亮姑娘将一件大氅披在了本王的肩上,她随她父亲明英明将军来赴宴,她就是明蔷。”恭王平素清冷的脸上神色哀伤,叶仙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显然恭王对于明贵妃的死难以释怀。
“过了那年的夜宴,隔年开春的时候,明蔷就进宫了。她进宫时桃花开得正旺,她穿着粉色的裙子带着满树桃花香进了宫。”叶仙低头暗思,原来恭王府里丫头一律着粉色,出处竟在这里。
“明将军战功赫赫,明蔷在宫内晋升极快,不过三年,她就与极为受宠的祁妃平起平坐了。后来她与祁妃一前一后的生了子,她也成了明贵妃。大家都以为她是会封后的,还不出一年,她的儿子就成了别人的儿子,她也无声无息凋零在深宫里了。”
恭王眼圈有些发红,“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才过了十九岁生辰,她才恰恰过了十九岁生辰啊!本王那时溜到她的宫里去看她,她的寝宫里冷冰冰的,她同本王说她是冤枉的,她没有毒害太子。本王自然是相信她的,本王也没有告诉她本王探听来的消息,明家因谋反被抄家了。这些本王都没告诉她,本王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可本王没等到她从冷宫里走出来,她自尽了,她就那么一声不吭的自尽了。”
叶仙想拿一块手绢给恭王擦擦眼泪,她摸了摸身上,什么也没摸到,她伸出袖子,“王爷,这袖子吸水,你也可以擦眼泪。”
恭王握紧叶仙手臂往前一拉,叶仙正要推开他,恭王搂住叶仙纤腰,将头搁在她肩上,“本王的腿自那一日便受了寒,祁妃说我朝儿女必须文武双全,她时常让本王带着太子与寿王冬猎。若是太子有什么损伤,那便又是本王的责任,太子身子不好时常咳嗽,她怪罪本王看顾不周,本王便只能在冰天雪地里自请受罚。如此下来,年复一年,本王的腿亦逐年不堪用,到如今,本王竟连夏季都要覆裘毡了。”
叶仙无奈,她轻轻拍了拍恭王的背,皇室中当真都是可怜人啊。落玉推开房门禀告:“王爷,陆大人求见。”叶仙一侧头,陆青羽沉水双眸幽暗重重向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