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该下车了。”
郑绥头脑昏沉地睁开眼,满眼的惺忪与迷茫,牛车两旁牢烛的火光,透过薄薄的车窗纱帘,映照进车厢内,光亮大体上能够视物。“阿媪,这是哪?”
“已经到南城驿站了。”
“这么快。”郑绥很惊讶,她觉得才闭了会眼,此去庐陵,大约三日路程,有三个晚上要在驿站借宿。
“请小娘子先下车,大娘子和四娘子都在外面等着。”
一听这话,郑绥立刻坐直了身,哪怕脑袋依旧有些晕沉,伸手扶着,因五嫂谢氏尚在孝中,五兄没有过来,大房送嫁的是四郎郑纭和四嫂殷氏,四房是族兄郑纪夫妇,郑纪即七伯父的长子,缙郎长兄,现官任始兴内史,娶妻高平郗氏,即为刘媪口中的大娘子。
五房来的人是十八从叔和十八婶崔氏。
郑绥扶着辛夷的手,踩着踏脚凳下了车,看见站在牛车不远处的郗氏和殷氏,走过去,喊了声大嫂、四嫂。
“十娘,”殷氏上前一步,略显亲腻地拉着郑绥的手道:“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和大嫂先送你去安置。”
因有旁人在,郑绥并未急着抽回手,对着郗氏笑了笑,才道:“夜已深了,明日尚需早起赶路,两位嫂子也早些回去安歇吧。”如今天气炎热,哪怕车厢内放了冰,依旧酷暑难耐,故而要赶在早晚行路。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殷氏忙回道。
“四嫂,我身边有阿媪和石兰姐姐服侍,嫂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这话时,郑绥垂下手从殷氏手中抽了出来。
“是有些晚了,我瞧着十娘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们俩就不扰你了,早些安置吧。”郗氏多少看了出来,郑绥与殷氏并不亲近,含笑拉着殷氏离开。
郑绥伸手扶了扶额头,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出门的时候,喝的那三杯酒,这会子酒劲还没有过去,心里免不得又埋怨五兄一番,随着石兰往这边过来,郗氏与殷氏都已进了房,牛车赶了出去,提着牢灯的七八个婢女也退了出去,院子里恢复了宁静,也瞬间昏暗了下来。
临近朔日,天上无月,但见夜空中一片星光闪烁,绚烂璀璨。
夜风徐徐而来,衣袂飘动,拂来一阵清爽。
于是酒劲去了几分,只觉得心明眼亮,忽地瞧见一个身影在门口转悠。
郑绥甩开辛夷的手,急急朝门口跑去。
“小娘子。”辛夷、刘媪以及走过来的石兰都吃了一惊,忙地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又连忙跟上,“小娘子要去哪?”
只是才走几步,听到前方,郑绥喊了声阿平,三人齐齐顿住了脚步,相视一瞧,石兰和刘媪俩人的脸上,满是诧异。
却无人再上前半步。
星眸璀璨,一如天上明星。
郑绥手扶门柱,侧着脑袋,望着近在眼前的桓裕,那双明亮的星眸,犹如隔世又还阳,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一身玄衣纁裳,于庄重中透着几分喜庆,长身玉立,面容俊美,一切都没有变,连着气息,都是熟悉的。
还是那个人。
渐渐的,她脸上的笑意嫣然,恰似春风沐柳,柔软和顺。
“阿平,我们往后一定会同心同德的,对不对?”
“会的。”
“我就知道,你和阿兄一样好。”低低的笑语,如夜风呢喃,从耳边拂过,挠得人,心头微漾。
天黑,星光,子夜,云涌。
从来是夜半,凉风醉人。
笑靥,如幻,凝眸,迷离。
所谓伊人,已近在咫尺。
桓裕一脸的笑意,语气中又带着几许促狭,心情极好,“真与你五兄一样好,也未曾听你唤我一声阿兄。”近前几分,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盛了,“要不从今往后,你改口唤我一声阿兄。”
“可你不是阿兄。”郑绥呵呵一笑,伸手想推开桓裕近前的脸,然而,不自觉地从脸颊移到眉角,“往后,你是我的桓郎。”
吐气若兰,兰香馥郁,使得桓裕浑身一震,长臂一伸,忍不住把郑绥搂入怀里,“熙熙,阿绥。”
一缕缕沁香入鼻,又夹杂着一丝酒气,若有似无,再低头瞧去,但见怀里人两颊生晕,艳若桃李,眸光散漫,如秋水氤氲,身体软绵无力,似玉山将倾,顿时脸色微变,问:“你喝了酒?”
“嗯,都怨阿兄。”郑绥咕嘟道,新月眉微蹙,又舒展开来,“阿平,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说着,玉指在眉梢流连。
熟悉的眉眼,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阿平,我们以后一定会同心同德的,对不对?”
这一回,郑绥脸上的笑容已隐去,听着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沉重许多。
一字一字的,似敲打在心口上。
这一回,桓裕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方问道:“你想要我说什么?”目光复杂地盯着怀里的人儿,两靥红晕,映得三月桃花犹自羞,水眸潋滟,使得湖上波光暗失色,手上的劲儿,不由自主地又大力了几分,直到郑绥有些不舒服,微微挣扎了一下,方回过神来。
人已经在他怀里了,他还计较什么,心之所求,原也不外如是。
渐渐,眼底多了几分清明,在郑绥耳边轻轻说了声,“你放心。”抱起郑绥,往院子里走去。
天上的繁星,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
夜深人静,偶尔有犬吠声传来。
——*——*——
迎亲的队伍抵达庐陵,已是三日后。
因吉时在晚上,婚礼也是在晚上举行,一行人中,郑家送亲的人一律至别院停歇,桓家迎亲的人,已先一步回郡公府。
“桓家的人都走了?”
“都走了,除了桓十郎君留了下来。”辛夷带着终南等一干婢女,一边给郑绥脱礼服,一边回道。
郑绥倒不意外,桓十郎君,即桓覃,打小就一直跟在桓裕身边,“稍后,你派人去把诫郎君请来,我有事找他。”她回来那阵子,诫郎和言姐儿兄妹,去了一趟吉州看望母亲,她临出嫁前才回来。
“喏。”辛夷应了一声。
坐了三天的马车,浑身酸痛得厉害,郑绥一身素色便服,靠在隐囊上,由着几个小婢女给她揉肩捶腿,直到辛夷领着诫郎进来,方把人都打发了出去,坐直了身。
“你们也下去。”看着还留了下来的辛夷、终南,郑绥又开了口。
俩人心中吃惊不已,尤其是辛夷,自从采茯离开后,郑绥的事从没有瞒过她的,衣袖让终南轻拉了一下,辛夷只愣神片刻,忙地应声喏,出了房门,又在门外守着,不让其他人进去。
“不知姑姑找侄儿来,可有什么事?”
“你先坐。”郑绥望着站在面前的诫郎,不可否认,郑家郎君的容貌皆不差,诫郎也不例外,眉目俊朗,神采英拔,自回郑家后,几年下来,更是仪止谦谦,谈吐从容。
诫郎在对面的榻席上坐了下来。
“你母亲可安好?”
“吃了宋疾医开的汤药,病情已经转好。”
这位宋疾医,当年在京口给郑绥瞧过伤,原本是济和堂的一名医者,五郎君郑纬见他医术不凡,后来,便亲自请他来郑家做供奉,这些年,凭着精湛的医术,在郑家的名声越来越大,乃至于能请他出诊的机会越来越小。
前次还是因为五郎君郑纬发了话,才跟着诫郎去一趟吉州。
“我听言姐儿说,你这趟来庐陵后,会直接跟着十四叔去北地见二叔公。”
郑诫点了点头,“刚一回郑家,十四叔公就和我提过,伯曾祖来信,希望我能早日去一趟荥阳,拜见他老人家。”
“你是该回去一趟。”郑绥极为赞同,上回诫郎去北地,是在阿耶丧礼之后,那时,家庙被毁后还没有修建完成,哪怕不为拜见二叔公,为了家庙祭祀也要回去,“去家庙给祖宗上香告文,如若三叔公和叔祖母在天有灵,见了也能欣慰一二。”
“叔曾祖也这般说。”郑诫微微垂了下头,自从几年前认回郑家,他便对三房当年的遭遇了解得十分清楚,这些年,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明明自己满腹文章,却不允许他读书,只教他识字,为的是不做睁眼瞎。
郑绥自是明白,郑诫口中的叔曾祖是指四叔公。
想着郑诫会直接去北地,有些话,郑绥便直接说了出来,“我找你过来,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说到这,顿了一下,望去郑诫,“你也知道,四房送了两名小娘子做我的陪嫁,原本我是不答应的,只是拗不过五兄,才带着她们出门,眼下既已出了临汝,到了庐陵,所以想请你把这两名小娘子,今晚悄悄地送回我在临汝的陪嫁庄子上。”
她都不明白的,这件事上五兄为什么会这么坚持。
这估计是头一回,五兄和四叔公说到一块儿去了。
“姑姑。”
郑诫刚诧异地喊了声,声音大了些,郑绥忙地扬了下手阻止,“你听我先说完,十八叔不管事,十四叔热衷结交,剩下的几位兄长,只会盯着我,不会留意到你,等把两位小娘子送到庄子上,你立即跟十四叔去北地,一来一回,大约需要小半年,待到那时节,四叔公和五兄的气怕是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姑姑,阿叔这么做,总是为了你好。”
“阿诫,说起来,那两个小娘子也算是我的妹妹,和我一样的,你该称一声姑姑,我想你也不愿意她们做媵妾,我们是姊妹,我不愿意她们嫁给桓将军做媵妾,更别说,我不愿让他纳妾的。”
回忆起那晚的场景,那晚的话,说到后面,郑绥的语气更加坚定起来,脸上笑容如娇花般绽放,艳极而盛开。
心头只余下欢跃,丝丝甜意腻缠。
然而,对面的郑诫一听此话,脸色大变,“可是姑姑……”
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到嘴的话,终究咽了下去。
郑绥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没有察觉到,只喊了辛夷,去叫阿爰和阿方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