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又走了半个时辰,天色已黑,马管家带头,不走正城门,走了偏门,一路无声无息,不惊动任何人,从后门入了骓府。
骓路看在眼里,不言不语。
随行的奇术师散去休息领赏,断竹大师陪同骓路,在马管家的带领下走向后院。骓路左右一看,骓府的布置倒和他印象中一般无二,想来也是,大户大家怎会轻易改变房屋格局,每一处必然都大有讲究,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折了一枝花,整个园子都要翻新重做。
马管家见他左右张望,笑道:“二少,您还有印象吗?”
骓路指着一块怪石,说道:“我当年在这石头旁边,被刑执事叫人打了一顿。”
马管家面色尴尬,断竹却哈哈大笑。
断竹今年才刚刚到而立之年,这个岁数成为神术师不能说没有,但是极少,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此人自视甚高,全无三十岁男人的稳重,倒似十七八少年一样张扬,性格不怎么讨人喜。
更重要的是,此人和骓风一起长大,他在骓府的地位甚至比骓路还高,骓路是绝不可能对他有好感的。
三人又走了片刻,突然见到一人候在路旁,骓路一看,墨绿青衫,三角吊眼,正是十一年前将他丢入海的刑执事。
刑执事看了骓路一眼,一声嗤笑:“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想不到骓二少潜身缩首,倒苟活了十一年。”
骓路看着他,手腕轻颤。马管家见骓路面色灰暗,双目圆瞪,呵斥道:“刑执事!你一个下仆,怎可犯上!”
刑执事道:“以下犯上?偌大一个骓府,拿这个骓路当人的,恐怕只有老马你了!”
马管家面色发白,不愿再辩,躬身对骓路说道:“二少,请随我来,老爷在前边等你。”
刑执事又是一声嗤笑,说道:“老马,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要干什么,何必这么恭敬?可笑这骓路,十一年后仍是一只废物。非但是废物,脑子好像也笨了许多,竟然会相信骓家请他回来吃闲饭,一路上没什么反抗,就这么来了!”
骓路自以为涵养尚可,就算心中再恼怒,也不至于争一时之快,此刻却有一股滔天之怒汹涌而起!他回头看着刑执事,出手快逾闪电,一个箭步、一个转身,人已在刑执事身后!
刑执事只觉得一股杀意直直刺向自己,眼前一闪,骓路竟已不见踪迹!他下意识的想要激发灵气暴走,转念一想,一个没有灵气的人能掀起多大风浪,心意一动,便有一面灵气盾牌在身后浮现。
他乃是橙袍术士,虽然护盾起得仓促,但谅骓路也破不开。断竹本想出手维护刑执事,见他护盾已成,便环抱双臂,冷眼看着。
世界在骓路的眼里褪去颜色,刑执事召唤的护盾竟是一片血红,露米娅解释道:“这意味着到处是破绽。”
骓路道:“在我的左手上附着众生皆有罪。”
露米娅道:“你的手指会断。”
骓路怒道:“我要杀了他!”
露米娅道:“正该如此。”
漆黑的夜里,一丝黑色的魔气悄然缠绕在骓路的左手上,断竹刚刚觉得不对,耳边便传来护盾破碎的声音。在他惊讶的目光中,骓路以一只肉掌破开护盾,锋利的指爪视筋肉肋骨为无物,握住刑执事的心脏,发狠一抽!
刑执事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往前走了两步,鲜血流了一地,他低头一看,竟从胸前空洞中看到了身后的骓路。
骓路五指折断,高举仍在呼吸的心脏,笑道:“刑执事,你看我还是废物么?”
刑执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打了旋,跪倒在地。
断竹眯着眼,并不语言,马管家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当即面色煞白,软瘫在地。骓路丢掉心脏,问道:“他们在听松亭里?”
马管家置若罔闻,过了许久,才道:“是……是。老爷在听松亭等着您。”
骓路举步离去,断竹跟在他身后,问道:“刚刚那招是什么?你身无灵气,如何能一掌破开护盾?”
骓路道:“山人自有妙计,不过是一面护盾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断竹见他不答,自然不愿意再问,谨慎的放慢了几步,稍稍拉开与骓路的距离。骓路也不理他,快步向前,拐过一个弯,听松亭已在眼前。
骓路在此怯步,遥遥看去。
亭子里坐着三人,一位少年长发披肩,面目冷淡,身着纯白丝袍,正是名动天下的少年才俊,骓家骓风。
那一位替骓风夹菜的妇人,眉目如画,长裙雍容,则是骓路的生母,骓夫人。
最后一位背对着骓路,身材宽阔,身着金纹黑绸,腰缠白玉宝带的男子,想必是华州兵马大元帅,骓元帅了。
池水粼粼,绿意盎然,景致环抱的小亭中气氛融洽,非但骓夫人带着笑意,连骓风似也隐隐有些欢喜。骓路未到,桌上已一片狼藉,这三人恐怕没有顾虑过骓路——这些笑容,自然也不是因为他要回来才展露的。
骓路抬头一看,真是可笑,今夜竟是月圆之夜。
断竹高声喊道:“骓元帅,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亭中三人看向骓路,不约而同收敛了笑意。骓路冷笑一声,不再畏惧,径直走到亭中,冷眼看着三人,说道:“三位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请我过来,有何贵干?”
骓风端起酒杯,轻啜一口,才道:“无礼。”
骓元帅看了骓路一眼,说道:“十一年了,你果然还是废物,真是叫我失望。当初我抱着一线希望,指望你能修得灵气,这才养了你八年,可惜你太不争气!”
骓夫人说道:“我要怒涛大师善待你,他奉命了么?”
骓路嗤笑道:“怒涛大师的确待我不错。”
骓夫人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冷冷说道:“如此就好,也省得我愧疚。”
眼前三人,神色哪里有一丝关怀?语气中哪里有一毫亲昵?这一个亭子里,哪里有一份融洽?哪里有半点亲情?
这怎么能算是“一家人”?
骓路只觉得眼前发黑,强忍着心里的悲哀,说道:“各位,要是没事,我就回鸟洲去了。”
骓风取过一个杯子,倒了半杯酒,按在桌上移到骓路身前,说道:“骓路,你勉强算是骓家的子孙,理应为了骓家的大业贡献生命。眼下有一见麻烦事,需要你的性命来解决,你什么都不需做,只要乖乖的去死就好。”
骓路看着他,问道:“凭什么?”
骓风道:“有些人还活着,却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一生碌碌无为不算活过。你无法修炼术法,注定了是个废物,倒不如为了权谋而死。你死之后,非但我会记得你,我也可以保证,你能够葬入我骓家祖坟。”
骓路连连冷笑,说道:“我稀罕么?”
“不管你想不想死,你都已经死定了,多说无益。”骓元帅说道。他这时才看到骓路折断的五指和衣上的血迹,皱眉道:“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骓路道:“刑执事不长眼睛,我替你们清理门户了。”
“竖子安敢!”
刑执事虽然只是骓家下仆,但和骓元帅的渊源极深,骓元帅敬他如师,若非如此,他怎敢对骓路这么无礼?此刻听闻他被骓路杀死,又悲又骇,还当骓路是那个沉默寡言、温顺低调的孩子,登时一巴掌甩去,就要抽打骓路。
骓风一声嗤笑,看也不看他,单手擒住他手腕的同时一脚踢在他的下盘,堂堂华州兵马大元帅立刻重心不稳,就好像一个人形沙包,被骓路单手掀翻在地!
在座诸人,无不惊骇!
骓路居高临下,睥睨在地上打滚的骓元帅,说道:“骓元帅十年前是绿袍术士,如今看来还是没什么长进,真是太不争气了。”
骓元帅大怒,骓路那一脚实在是不轻,他的左腿被踢得毫无知觉,如同断了一般,怒吼道:“逆子!逆子!”
骓路笑道:“踢父亲一脚,算是逆子,那你想要谋害我的性命,又算什么?”
骓元帅更是愤怒,指着骓路,说道:“断竹!给我杀了他!”
“杀不得。”骓风依旧冷静,说道,“打断他的四肢就是。”
断竹不言不语,伸手一招,天地灵气因此暴躁,朝着骓路崩塌而来。四面八方皆是攻击,骓路躲无可躲,也无心躲避。
进入华盖城的瞬间,他就知道骓家的意图不轨,他心底固然悲伤,他心底固然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一丝希望,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希望骓家尚有一丝良知未泯,却还是见到了预料中的一幕!
他早该明白,十一年前的接天洋中,他就不再和这个家没有一丝关联!
让人窒息的强压中,骓路清楚感受到他的骨头正在哀鸣,他双目尽赤,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道你们还有良心,还会想起我们之间有骨肉之情,这是我的天真!我以为你们会忏悔改过,会认识到我的艰辛,这是我的无知!我竟然选择相信你们,一路上没有反抗,这是我的耻辱!今日之事,都是我的愚昧害了我,与你们无关!今日之后,你我即为死敌,我若是还有活路,即便耗尽一生,也要将你们斩于剑下;我若是死了,就让我们地狱再见,到时分个上下高低!”
骓风满眼轻蔑,叹道:“可怜可叹,可悲可哀。”
随着一阵脆响,骓路的四肢骨骼尽数断裂,巨大的疼痛之下,他如一摊软泥,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