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轻捏杯柱,冰镇香槟在杯壁内轻旋,带动几线光丝流转,煞是好看。
我凝住视线,淡淡道:“我不明白。”
佐西将手中杯子放下,看上去极有耐性。
“我不明白,”我抬眸向他,目中透出审视,“你与他之前分明已是水火难容,现在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冰释前嫌并且成为合作伙伴。”
他居然轻柔一笑。
“留织,你也做过一个集团的总裁,经历过利益厮杀,不会不知道,在商场上,从来都没有永恒的敌对。何况……”他悠然道:“司氏与弗克明斯两大财团一旦联手,等同于为他打开了广阔的北美市场,当然,我们进驻欧洲市场也会变得顺畅,这样双赢的合作,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冷笑,“可我并不觉得,他会同你一般,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你很意外么?”佐西并不恼怒,反而笑意更盛,“我可并不觉得意外呢,当我派人向他提出合作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答应。”
我眼中的质问已然伴着明显的不善,直打向他。
“显而易见,”瞳孔染了香槟的色泽,淡金色荡开在眼底,他对上我视线的眼神覆着催眠般的蛊惑力,“因为你,留织。”
杯中液体倏然起伏——我的。
“我知道,他对你根本无法抗拒。”字句落,他微蹙了下眉,似浅喟低叹,“你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无法抗拒你的魅力呢,my.sweetheart……”
我沉了沉气息,不愿废话,“我退出。”
“哦?”他的表情更像感到有趣而不是意外。
“司氏的合作案,我退出。”我重复。
他重又拿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留织,我记得弗克明斯的家族史教导我们,中途退缩的行为,是身为伟大家族的一员理应摒弃并杜绝的行为,这是古老家族历来的品格。”
调起得真高,我扯扯嘴角,“那就抱歉了,因为合作案的事你并未事先知会我,如果有,我会直接拒绝,所谓的中途退却还会发生么?”
他挑眉,“这样啊,我以为留织喜欢不期而至的意外惊喜呢。”
“没错。”我理所当然,“可惜前提是,这份惊喜不是经过算计以期达到某种并不光明的目的而特意制造的。”
唇角僵了僵,他眼中的温雅变了些意味。
我直视的目光不曾偏移,享受着心照不宣的阴谋摆上桌面时所产生的不菲效应。
“我以为你希望见到他,毕竟……”他打破沉默,故作自然地歪歪头,“Well,既然这样,我让别人接手。”
“谢谢。”我不具表情地放下两个字,起身走到窗前,让视线和情绪一起透口气。
明净落地窗上印着细密的雨珠,灯光远远摇曳在一片水雾里,外面不知何时竟落雨了。
颈后忽感有微凉的触碰攀上来,是谁的指尖,在我鬓角处轻抚。
我如遭针刺一般慌忙躲避,却被腰际适时横过来的手臂阻挡。
“放开我——”我费力挣扎,反被紧紧拥住。
佐西自身后贴了上来,埋首轻吻我垂落颈肩的发丝,丝丝萦绕的气息温热,却令我全身发冷。
“留织……”细碎的吻随着发线延伸,他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飘来,“我们结婚好么?”
心因猝然的冷意而颤抖,五脏六腑莫名挤作一团。
我紧绷住自己的情绪,深知早已丧失了拒绝的自主,可身体里涌动的反抗猛烈不止,将心脏撞击得发疼。
未得到回应,佐西抬头,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身影已被漫天细雨打湿。
他将我搂紧了些,声调轻柔梦幻,“你不知道我多久以前就这样想,将那些年一直压抑的守护,缔结成契约,从此再没有人干涉我爱你……”他抬眸,眼底的光亮同窗上的灯影汇集在一处,透着极致的认真,“我们可以跟Nik一起生活,我会尽我所能宠爱你们,留织,给我你的承诺……”
扳过我的肩将我转向他,他缓缓俯身,“我只要你的承诺……”
声音摇曳着引人入寐的魔力,却又坚定异常,他的唇贴上来——在我如同受惊吓般推开他的前一刻,就像本能的求生欲。
“不。”顺势后退两步,我与他分开一段距离,“我做不到。”
他眉心拧了难懂的复杂,一闪而没。
“我们已经订婚了,”他维持着平静,“留织,还有什么是你没有准备好的么?”
“我无法命令自己的心。”
“你做得到,你爱我,从最初开始,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是。”
“最初……”我呢喃着这个词,摇了摇头,“我也曾经以为,最初给予的爱不会更改,守护我的人会一直守护下去,可是呢?没有一样感情是不能消逝和改变的,也请你接受现实吧。”
他注视我,眼底起伏的波澜忽而收敛下来,“你这是在提醒我什么?没有一样感情不能消逝和改变,说得好,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有耐心,就能等到你忘掉他?”他靠近一步,唇角轻勾的笑意,带着地狱般森然的阴恻,“如果进度太缓慢,那么我或许可以试试毁灭他,来将这个人从你心里拔除。”
“你敢乱来——”我几乎想也不想地惊呼出声。
“怎么,害怕了?”他挑眉审视我,阴戾中偏偏透着散漫不羁的优雅,“你失控了,留织,一旦失去了控制,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里,我必须提醒你,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呢?”
我目光已变作诧异。
“至于杀了他……”佐西笑笑,“我不会,这样反而让他永远深刻在你心里不是么?留织,期待自己期待的东西,我有耐心。”
我看着他,似乎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细致的注视,没错,这是个魔鬼。
我径直走出了餐厅。
雨似乎越下越大,淹没了街道、淹没了人群。
我制止了急忙迎上来的司机,踏进雨中,就这样和着漫天的冷雨,不知前路、踽踽独行。
雨滴不知轻重地砸落,头发、面部、身体……猖獗地吞噬了眼前的黑夜。
阴寒的湿意慢慢渗进衣服里,冰冷爬上皮肤,我禁不住发颤,然而心底却感到一种补偿般的痛快,似乎所有我背负的痛苦都可以这样被冲刷,而那些我造成的伤害,也可以这样抵偿。
很冷。
我闭上眼,全世界铺天盖地的冷意,我又能向谁寻求庇护?
不知走了多久,一道雪亮的车灯蓦然划破雨雾,斜刺里冲过来一抹黑色车身,重重一刹,在我身前横住。
车门打开,迈下一个人,他没有撑伞,步履急急冲我走来。
我抬起湿重的脑袋,额前纠结成绺的发丝半遮了眼帘,令我费了半天力气才看清来人,叶宁晨。
在我有所意识的前一秒,他的外套已经罩在我身上,紧接着,他打横将我抱起,一阵抽离般的眩晕,我被塞进了车后座。
可是他却没有跟着上车,而是站在敞开的车门前,立在如晦的风雨里,静静面对着我,被雨打湿的碎发垂在额前,将他的面容覆进阴影。
我想说什么,声音逸出却是如此困难。
似乎过了很久,叶宁晨忽而向车后走去,打开后备箱拿出了什么,重又回到我面前。
“换上。”他递上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是衣服还是什么。
我的意识已然回归了些,别过视线,“不用你管。”
他沉了沉气息,下一瞬,竟是毫无预警地,就在我面前,缓缓单膝跪了下来。
车外的雨声更吵了,我注视他浸在积水中的右膝,一时失语。
而他好像并不在意,打开手中的盒子,一双纯白附有银质和些许宝蓝色暗纹的帆布鞋安静地沉睡在薄纱中,如童话里梦幻的水晶鞋,散发迷人光彩。
我倏然屏息。
失神时,叶宁晨伸手,轻轻托起我冰冷的脚腕,动作如此轻柔小心,以致于令我忘记了反抗。
摘下我脚上的高跟鞋,他取出盒中的一只,由始至终仔细地没有让雨水滴落鞋子。
“其实,很早之前就想送给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不是他平日对我的称呼,他用的是“你”。
浑身已被雨水淋透,更甚于我方才的情状,一贯仪容精致的人,竟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处境,偏偏独立雨中的他并无狼狈感,那执着的姿态,反而像一个守护的骑士。
将干净得动人心神的鞋子穿在我脚上,他低低的语调透出莫名的孤寂,“高跟鞋穿累了,就试试平底鞋,就像,当你以一种姿态应对一切却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就换一种生活方式,让自己停下来稍作休息,你要明白,适当给自己喘息并不代表后退。”
将鞋带认真地在我脚上打了个结,他抬眸,微微一笑,“好了。”
起身帮我关上车门,他坐回驾驶室,发动车子。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突然说。
车身在驶出的前一刻停住,他背对我的身影一顿,并未急于给出反应。
可我一刻也等不下去,要在整个弗克明斯企业中大海捞针按部就班搜寻、分析出一个幕后人物,这样漫长的时间我等不了。
“小姐已经到家族企业工作了?”他不紧不慢问道。
“是。可我没有耐心慢慢找下去。”
“那么,我说的话,小姐就信么?”他不答反问,转过身来,平静注视我,“我说是谁,小姐就会认定了是谁?事到如今,你还会相信我么?”
这已然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字句咄咄迫近,我明白,他在向我索要绝对的信任。
“不会。”我的回答直落,见他目光变了一变。
“经过这些事情,我已经无法做到完全信任你,就算我说会,那也是骗你。但是,我料想你不该在这件事情上开玩笑,如果你不想讲出真相,一开始就不会告诉我凶手另有其人,所以,”我目光分明,语调坚定,“我要你拿出证据。”
他莫测一笑,并不急于接我抛出的赌注,“那可不一定,也许我告诉小姐这件事,只是为了想借留织小姐的手除掉什么人呢——毕竟,任何可能性都要想到的不是么?”
他开始称呼我留织小姐。
又是一处试探,然而这次,我却是回得自信,“你不会。”
他看着我,微愕的眼神带着探究,仿佛想从我面上进一步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
我抿了抿嘴角,“以我对你的了解,叶宁晨,就算你真的想除掉什么人,也不会屑于用这种手段。”
这下他惊愕更重,连语调都难维持一贯的镇定,“你就,这样确定?”
我轻缓一笑,“现在,可以给我你的证据了么?”
他自顾自地弯弯嘴角,“小姐,你真的很自信,也很厉害,难怪——”
颇具意味的停顿,他对上我的目光,“那么,明早,请跟我去一个地方,至于现在……”他看了眼时间,“我该送你回去了。”
我默许,身体靠进座椅中,忍住彻骨的湿冷,眼睑阖上,已是疲倦不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