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有所预料,可周帝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还是如同一道惊雷炸响,使得书房之内的空气突然在瞬间被人抽干,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
而听到周帝此言,高珩微闭双眸,仍旧容色冷峻地低着头,让人无法窥探他如今的心中所想。
这明明是自己满心希望能够听到的一句话,可是如今,当快意恩仇的畅快淋漓之感从心间极速蔓延而过,一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反倒汹涌而来。
尤其是当高珩微抬眼帘,眼神一一从神色各异的顾寒清和岑风身上掠过,再度移至立在身旁的赵信之时。
他那种胸有成竹的淡定从容,更加让高珩觉得,太子今日这一劫,只怕还是会侥幸躲过。
“陛下......”
“父皇!”
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只见太子先是像浑身的骨头全都散架一般瘫倒在地。
少顷之后,便哭天抢地地扑上前来摇着周帝的大腿。
像极了一个蒙受天大冤屈,却即将要被行刑的犯人,泪流满面地哀声恳求着。
周帝低头看了一眼面前声嘶力竭,储君威严尽失的太子,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传来了一阵清晰且剧烈的痛感。
继而眯起眼睛眸色渐深,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高珩身上。
无论何时何地,有别于太子的狡猾世故,能言善辩,高珩永远都是这般沉着冷静,喜怒不形。
有时候从他身上,似乎更能够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恍惚间,在周帝脑海中,那段被岁月尘封已久的回忆突然开启,浮现了出多年前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天。
自己走进广陵宫中,将送高珩入西晋为质的决定告知慧妃便无情离去后......
在庭院里碰见了许久未见,正在独自堆着雪人的高珩。
他注视着自己这个父亲时,那双深眸中所充斥着的,与年纪不相称陌生与寒意,此刻又慢慢浮上心头,让周帝至今都记忆犹新。
纵使高珩这些年为了大周江山建功立业,安分守己,也对自己尊敬有加,常常慰问关切。
可在周帝心中,总觉得和他之间仍旧隔着一道若有似无,却难以逾越的沟壑。
他甚至有时候会去想,从幼年至今,高珩对他这个身为帝王的父亲,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吗?
“父皇,求父皇宽恕母后,儿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父皇……”
太子凄厉的叫喊声回荡在耳畔,时时牵动着周帝本就繁杂不已的内心,催生着鬓边的华发。
这时,原本手中还持有几分把握的赵皇后也登时懵在原地,双目无神地瞪大了瞳孔,满是泪痕的花容更是惨白一片,似乎并不相信这是周帝的决断。
她抓紧迤俪在地上的衣摆,一双纤纤玉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她身为六宫之主,浸淫后宫数十载,又有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明枪暗箭不曾经历?
可是一想到寄托自己毕生希望的儿子要断送储君之位,这对于一心想看着太子坐拥天下的赵皇后来说,可谓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更何况她很清楚,一旦太子被废,那在周帝心中,高珩俨然就成了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她甚至宁愿失去这个正宫皇后的位置,也绝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事到如今,她只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眼前这位久未出山的莅安侯身上了。
“陛下,老臣认为,太子殿下或许真有过错,但依照老臣看来,这一桩桩事件看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中间时隔多年,而这些所谓的证据和证言却全都在今日浮出水面,未免过于巧合,仍有疑点可循。”
就这样沉寂了少顷,只见赵信之眉睫轻动,眼中微光乍现,朝着周帝作揖为礼。
语气相较于之前的恬淡如水,已然多了几分认真。
“更重要的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又逢西边战事焦灼,可谓内忧外患。若是冒然动摇储位不仅会让国本受挫,朝野动荡,更会让外敌闻风而动,有机可趁,绝非是合适的时机。老臣恳请陛下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三思而后行。”
见赵信之终于开口相助,原本情绪激动的赵皇后和太子像是重见希望般止住哭声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平静了下来。
别人这几句劝诫之言在周帝听来可能无足轻重,可是这番话从赵信之口中说出,却着实让周帝心底涟漪微浮,竟然产生了些许的动摇之意。
正如赵信之所说,无论是当年的官银旧案,周楚和谈,还是这几日的程金枝被劫一事。
所有的矛盾和罪责全都直指太子,即使证据确凿,却未免过于巧合了一些。
虽然周帝心中确实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大失所望,也相信他确实参与了这些事情,但也难免会觉得这些指证太过众口一词,心中略有迟疑。
而赵皇后刚才那番犀利之言看似大逆不道,可恰好是这样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反让周帝动了踌躇之意。
只因为被怒气和失望冲昏了头脑,又因为此次指证太子的罪名是在太大,他必须在没有偏私的情况下作出决断,才能让众人心服。
然而如今听完赵信之所言,周帝却开始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只见他没有理会太子和赵皇后这对母子的哭诉,面色沉重地转过身去,陷入了一阵漫长而又艰难的思考之中。
本来这个时候,既然赵信之有心出来搅局,高珩应该趁势出面反驳,替自己增加胜算才是。
但是他没有。
他知道赵信之为何而来,也知道他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
更知道他手中握着怎样一番志在必得的胜算。
“老臣斗胆,不知陛下还记得,当年老臣封侯之时,陛下的那个许诺吗?”
赵信之的语气不温不火,紧接而上,适时地传入了周帝的耳膜中,也在众人心中激起疑云一片。
但因为他此刻正背对众人,所以没有人能够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是做出了一个让高珩心寒彻骨的决断。
“从今日起,封禁东宫,一干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太子高琛,即刻启程前往骊山裕陵守孝,无诏,不得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