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哥与彪哥其实是在同一天到达省城,而且,良哥带着二条和幺饼,坐的是比彪哥早一班的列车,先于彪哥近三个小时抵达。
但是,良哥因为想觐见大人物无果,流落街头卖萝卜,浪费不少时间;后来将萝卜扔进护城河,惊动城管,被追了好几条街,待他们成功逃脱,累得气喘吁吁之时,彪哥已经见完陈猛离开省城监狱,准备打道回府了。
一句话,良哥先于彪哥到达省城,却在彪哥之后探视陈猛。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对后来事件的结果,却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良哥带着二条和幺饼,是在第二天上午见到陈猛的。此时的陈猛不像昨天那样既惊讶又愤怒,而是非常淡定,甚至嘴角还持着微笑,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模样。
陈猛前一天下午见完彪哥回到牢房,一开始既伤心又愤怒的,心想我当初蒙冤入狱,你们这帮*人,没一个说句公道话;现在却为了一张破棋局残页,千里迢迢跑到监狱里来了。
难道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一张破纸?
陈猛这么想着,一下没注意,踢翻了一个刷牙的茶缸。被同牢的囚犯摁在地上暴揍了一顿,揍完还往身上撒了泡尿。然后同牢囚犯又命令道:
“躺在尿里不许动,泡半个小时再说。”
陈猛名字听起来很生猛,当初在江湖上号称“猛哥”,到了这里,却只能依言躺在尿液里不动,真的整整泡了半个小时。身上的尿液从温热到冰凉,他内心也从伤感到绝望。
半个小时之后他爬起身,流着眼泪对自己滴咕了一句话:
“我真的不如一张破纸。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说完这句话,他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那张宋朝流传下来的棋局残页,可能真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否则,彪哥万万不会跑到监狱里来探视他的。
以前在街头见到,双方不是吐口水就是竖中指,这回彪哥以老大之尊,居然跑到监狱里来对他陈猛媚笑,这说明什么?
说明棋局残页不但比陈猛的性命重要,也比彪哥的个人尊严更重要,关键是,对方可能认为,他陈猛是找到残页的惟一希望。既然如此,何不就以假当真,作为向他们提条件的筹码?
陈猛后来躺在墙角,翻来覆去地想,反正自己身在监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他们发现自己在信口胡诌,又能把他怎么样?骂他听不到,咬他也够不着。
想到这里,他又为刚才见彪哥时的表现而后悔,真不应该为了一时冲动而暴粗,连探视时间没到便掉头走人。
就这样,陈猛一边伤心,一边后悔,熬到了第二天上午,忽然又来了个狱警传话:
“陈猛,有人探视。”
他以为彪哥不死心,休整一晚,重组言词和谈判条件,又来找他了。于是心中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狮子大开口,从彪哥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不料走到探视室,隔着玻璃一看,外面坐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居中的不是以前的死对头彪哥,而是他自己的老大良哥;另外两位,一个像根竹竿,一位像个气球,赫然是曾经的兄弟二条和幺饼。
如果没有昨天彪哥的探视,今天陈猛很可能一见良哥,便满腔怒气,要么掉头而走,要么冷嘲热讽,乃至大骂“操你妈”。
但昨天在同牢犯的尿液里泡了大半天,陈猛冷静了许多;又经过一夜无聊的思考,他的智商也踏上另一个层次。可以说,从这一刻起,陈猛已不再是那个在街头跟人瞎吆喝的小喽罗了。
二条张张结巴的嘴,没说出一句话;良哥当初对陈猛没义气,此刻心中有鬼,一时不知怎么措词打开局面。
最后,墙头草幺饼朝内挤了挤脸上的肥肉,抛出一个恶心的笑容,招呼道:
“嘿,兄弟,在里面还好吗?良哥带我们来探望你了。”
陈猛相当鄙视这位肉球兄弟,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大骂,操你妈,每天把你暴打一顿,打完又在头上淋一泡尿,你就知道在里面好不好了。
陈猛不理幺饼,却朝良哥眨了眨眼睛,皮笑内不笑地说道:
“哟,很久不见呀良哥,今天怎么这么有空,跑到这里来给警察同志添麻烦?”
“给警察同志添麻烦”,这是当初陈猛被抓,在派出所向良哥求救时,良哥推脱责任所说的原话。此刻良哥一听,便知陈猛心里一直记恨着他的没义气。
要是在平时,良哥并不怕别人记恨,人在江湖,要说没几个人记恨,其实就是没出息的表现。
但是,现在他有求于对方,而对方一出口便很不友好,他心里刚组织起来的语言,瞬间便用不上了。
良哥只好嗫嚅着承认错误:“对不住兄弟,当初实在没想到你会判得这么重。”
虽然说的是废话,但良哥在手下面前承认错误,这还是生平第一遭。旁边的二条和幺饼,从没见过良哥在人前露出如此低三下四的模样。两人毫没来由地感到有点幸灾乐祸。
陈猛见良哥张嘴便像只鹌鹑一样,心里瞬间充满了快感。同时,他又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自己昨晚的猜测没有错,大家都在找的棋局残页,有着无法想象的重要和神秘。
其二,如果自己以假乱真,条件可以开得很高很高,简直可以高到无法想象。
陈猛心中有了底气,也有了目标,便暂时将怨气抛到九霄云外,再次皮笑肉不笑地说:
“良哥,说到哪儿去了?我又不是你弄进来的,你没什么对不住我。”
在良哥看来,如果陈猛继续发泄怒气,甚至大骂他一顿,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他是了解自己这位手下的,知道此人平常嗓门粗大、气焰嚣张,但只需几句贴心假话,便能将其搞得晕着转向,服服贴贴。
但陈猛如此淡定,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完全不合常理,反倒让良哥心里有点发慌,仍然不知怎么进入正题,只好试图对当初的事情进行洗白:
“不是,兄弟,当初我去找过关系的,想把你弄出来。但因为那场大火,使事情性质完全变了,搞得大家都无能为力。”
这话是彻底彻尾的谎言,陈猛心里当然也清楚得很,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只朝空中打了个哈欠,以退为进:
“良哥,事情过了一年多,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咱们的会面到此为止吧。”
说完站起身假意要走。良哥大急,立马挥手阻止,差点就要骂出他的口头禅了:
“日你……,啊,不对,兄弟,你听我说,我今天来找你,除了叙叙旧,确实还有别的事。你先坐下,先坐下。”
陈猛见良哥有点语无伦次,心中更加淡定了。重新坐下,似乎非笑地看着良哥。
事已至此,良哥便不再怕突兀,语言也没怎么组织,便直接进入正题:
“兄弟,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的那场事件,是因什么而起的?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彻底了结这件事。”
陈猛阴阴地笑了一下:“还在找那张棋局残页,对吧?”
良哥愣了好几分钟。他完全没想到,刚一张嘴谈正事,话语的主动权,便被对方接过去了。要是在以前,他肯定要暴跳如雷,朝人吐唾沫是轻的,弄不好又要随手砸东西。
但此刻良哥只是喉咙里咕咕响了两下,立马反应过来,身处监狱重地,五步之外便站着警察,不能太过放肆,于是硬生生地将唾沫吞进肚里,两手交叉忍使劲忍住砸东西的冲动。
陈猛看着良哥发愣说不出话,便探探头轻声说:
“我知道那张破纸在哪里。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呢。可没想到整整等了一年。”
良哥蓦然间又惊又喜,吐唾沫和砸东西的冲动都没了,再次陷入语无伦次:
“那,那太好了,告诉我,棋局残页在哪儿呢?”
陈猛敲了敲离额头不到十厘米的玻璃,嘴角一咧,再次阴阴地笑道:
“我不会告诉你的。”
良哥又愣住。看看左边的二条,又看看右边的幺饼,三人坐着面面相觑。
陈猛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地说:
“为了这张破纸,我被判了十几年。你用脑子想想,我怎么能把它的下落轻易告诉别人呢?”
良哥一听话外有音,赶紧顺嘴问道:
“兄弟,你要怎么样才肯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你办。”
陈猛开始卖关子:“我开的条件,你做不到。但你背后找棋局的人可以做得到。”
良哥有点急了:“到底什么条件?你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陈猛嘴唇紧贴玻璃上的透音孔,用只有周伟良能听见的嗓门说道:
“把我弄出去。”
良哥再次发愣。陈猛身子往后仰,继续淡淡地说:
“我出去之后,才会说出棋局的下落。”
说完,陈猛连声道别都不说,自顾自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转身迈步之前,陈猛又顿住,似乎才想起来应该警告一下良哥:
“别指望用江湖上的手段逼迫我就范。良哥,你得明白,光脚的永远不怕穿鞋的。我老家只有一个赌棍老爹,你把他折磨死了,我只会高兴不会痛心。只要我不乐意,关于棋局下落的秘密,就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说罢,消失在牢房深处。良哥呆坐良久,最后一拳砸在会面柜台上,恨恨骂道:
“日他妹妹的,我一直小看了这家伙。”
旁边的狱警立马提着警棍冲过来,朝良哥喝道:
“嘴巴文明一点。千万别在这里捣乱,否则直接把你送进去。”
良哥赶紧立正,点头,哈腰,谄笑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太激动了。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然后,他带着二条和幺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