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华宫,这么多年来始终是宫中的禁地,从来无人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也只有面前这个少年,才敢愣头愣脑的说出这三个字来。
太皇太后愣怔半晌,嘴角勉强挂着的笑意终究还是塌了下去。一旁的桂嬷嬷见状,想要劝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日公主潜逃出宫之后,太皇太后却还怀着奢望,差宫人日日打扫宫院,盼着公主回来。可日复一日,宫院还是原先的模样,公主却依旧没有回来。
终于,在双华公主“逝去”的五年后,太皇太后命人封了雍华宫。从此雍华宫就成了宫中的禁忌,无人敢提起。
可如今这一切,却被面前的少年打破了。
赵亭跪在地上,低着头一丝儿却不动,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那种倔强却可以感受得到。太皇太后怔怔看了他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一叹。
“你是如何知道的?”太皇太后问道。
赵亭闻言,便直起身子,看着太皇太后缓缓说道:“亭儿只是猜测而已。太皇太后出身士族之家,若是丢了孩儿,必当四下寻找,为何却遮遮掩掩?若亭儿是外室子,太皇太后不应如此亲近才对。当初双华公主下葬极为仓促,未死之说在民间也有所流传,亭儿思来想去,也只能猜到这一步。”
“你说你的性子不宜入仕,可哀家瞧着,以你这般仔细的性子,却也适合入仕为官。”太皇太后叹息着,又看向赵亭问道,“亭儿,你就不再考虑一下?”
赵亭微微摇头,轻声说道:“亭儿主意已定。太皇太后娘娘,亭儿想、想见见娘亲的住所。”
听赵亭如此说,太皇太后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尽情落了几滴泪,她站起身来,亲自拉起赵亭,轻声说道:“走罢。”
一旁桂嬷嬷明白过来,赶忙吩咐下去。
雍华宫离皇上寝宫稍远,地方也不大,若是皇上的妃子,多半不想住这个宫内。可是当初的双华公主,就在这处宫室内,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光。
太皇太后乍一进来,便顿住脚步,看着宫内的那个小池发愣。
赵亭看着这个宫室,心中有些激动不已,这里,就是他娘亲生活过的地方。
“雍华宫,听来多么恢弘大气。”太皇太后转眸对赵亭说道,“莫看如今这里有些荒废,当初这池子之内,全都是一尺多长的锦鲤,池面荷花交相辉映,着实讨人喜爱。这宫室虽小,可样样都花了心思,都是别处难寻到的。”
太皇太后说着,眼圈不禁又红了起来。她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封了太子,就算前来给她请安,也只是匆匆一顾,便要去读书,倒是这个女儿,自幼一直养在膝下。
可就因为宠坏了她,她才会如此的任性。太皇太后至今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百般为女儿打算,可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见太皇太后眼中隐隐有了泪光,赵亭上前扶住了太皇太后,轻轻说道:“太皇太后娘娘,咱们进去……”
太皇太后止住泪水,慢慢点了点头。
前面早有宫女打开宫室,宫门内,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桌椅。一切金碧辉煌仿佛时空凝固一般,但屋内的空旷和寂寥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里的主人如今已不在了。
太皇太后抚了抚那桌子,内心一时间有些感慨。每次来到雍华宫,她总觉得她的双华还在这里,还在身边。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愿再来这雍华宫,再来感受一次失去双华的伤痛。
没有一个母亲,能够忘记孩子的脸。
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身旁赵亭的手,太皇太后落了泪,却觉得自己现在有种多年来难得的心安。虽然她的双华已经不在世上,可她还能见到双华的血脉,实在是上天眷顾。
许久未开启宫门,里面未免有些积灰,更兼时间仓促,还有不少宫女正在洒扫。不过太皇太后也不顾忌,径直拉着赵亭的手往内而去。
就在步入卧房的那一刻,赵亭突然顿住了,他看着墙上的挂画突然说道:“一桥□□在江南。”
太皇太后一怔,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颤抖着握紧了赵亭的手!
墙上的那副画,正是双华公主亲手所画!那画作的名字正是“一桥□□在江南”!
当初公主离去之时,因为不能大张旗鼓,太皇太后只能着人在京城周围寻找。可她怎么忘了,双华曾经对她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江南,否则将终生为撼……
太皇太后还记得,自己当时答应双华等皇上南巡之时便带她去,可是先帝很快便从军打仗,这件事便全然搁置下来。这么说,公主很可能是在江南?
可是,如今十几年过去,双华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到此处,太皇太后不由得红了眼圈,但须臾过后,她便抬起头来,有些惊疑的看向赵亭问道:“你还记得这画的名字?”
赵亭顿了顿,微微点了点头道:“亭儿想起来了……”
说罢,他将目光又挪向了那副画。
那副画没有落款,笔锋也尚显稚嫩。满满一张白纸上,只画着一座独桥,一江春水,一颗垂柳,还有几簇野花,颇显寂寞空灵之感。少女的渴望,就这样一笔一笔的绘在纸上。
一旁,太皇太后惊喜之下刚启唇欲问,却又顿在那里。她不敢开口,怕自己得到的是不想听到的结果。
赵亭凝视半晌,却突然回眸,对着太皇太后露出一丝笑意,他想了想,慢慢说道:“娘亲她、她过得很好……”
太皇太后的泪,颓然落了下来。
“这么多年,哀家始终想不明白。”太皇太后看了赵亭一眼,慨然叹道,“哀家一生,唯有先帝与你母二人,自幼疼爱,从不敢有一毫差错。哀家为你母选中的夫君,那也是万一挑一的男子,可是为何、为何……”
也许是想到那人毕竟是赵亭生父,太皇太后不再开口,但眼中的疑问却始终都在。
赵亭想了一想,开口说道:“或许是因为,就算您为她选中的夫君再好,也不是我爹罢……”
太皇太后又是一怔,嘴唇微颤着,半晌未动。
“也许,只怪她入了旭日阁,成了庄老的弟子……”赵亭忽而又说道,“若非如此,恐怕她此生便就满足于公主的尊贵,不会向往江南的美景;或许她会安分的任由您将她嫁与任何人,会学着做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而不会像这样,做自己喜欢的事,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番话说来,一旁的桂嬷嬷不免有些紧张,小心的看着太皇太后,生怕她因此而生气。但太皇太后却只是愣怔半晌,苦涩的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我害了她么……”
是啊,是自己。是自己许她拜庄老为师,是自己将她养育成具有这番眼界的女子……正是太皇太后自己,让双华公主走出了宫门,看到了这个世界。
这也让她有勇气去放弃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人……
也许,这也是一种幸福罢……
就在这一刹那,丧女的悲痛,从很久以前就积攒着的满满自责,随着内心疑惑的骤然消失,全然不见踪影。太皇太后突然明白过来,就算是自己的儿女,自己也不能陪他们一辈子。
就像当初的先皇,执意要御驾亲征才创下如此伟业,她就算再如何担心反对也罢,不是照样还是拦不住么……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道理,她却直到现在才想通。
缓过神来,太皇太后却看向了赵亭,微微一叹,看着他说道:“哀家心想,你今日前来,不仅只想看你娘亲的居所,还想与我说些别的罢?”
赵亭听了,赶忙跪在太皇太后身前。
其实他自猜到生母身份,就像来看看这雍华宫,只是一直不敢开口。若非司马茹之事逼迫,恐怕他今日也不敢如此大胆说了出来,让太皇太后、也就是他的外祖母难过。
见他跪下,太皇太后也心软了,便柔声说道:“不妨,哀家晓得你的心思,你只管说出来罢。”
赵亭闻言,缓缓直起身子,踌躇着说道:“亭儿,想去江南。”
太皇太后顿时又是一怔,这孩子,要离开?
才刚刚和他相认,怎么又要离开?太皇太后满腔的不舍,忍不住弯腰颤抖着抚上赵亭的肩膀说道:“你、你如今的年纪,正是学业进取之时。如今便要离开,去什么江南?”
赵亭蹇声不语,只是默默磕了个头。
太皇太后突然想起方才赵亭所说的话,猛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娶自己喜欢的人,做喜欢喜欢的事……而江南,恐怕是他爹娘买骨之地罢……
怔立片刻,太皇太后叹了一叹,点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款款说道:“罢了,也只能由着你。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赵亭俯身下去,想着这个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又是深深一拜……
司马家小院,方芙娘听了司马莲的话不禁有些惊讶,皱眉说道:“什么?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