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盟。
一场大雪后宁静得甚至有些空寂的山谷上空,骤然响起了几声尖锐的鹰唳。
在盘旋须臾之后,黑鹰便如离弦之箭,穿破层层云雾直冲向立于山巅的八角亭台,稳稳落在了男人高举的左臂上,鹰翼带起的寒风掀起男人绛紫色的衣角,上面绣的金丝游龙也随之翩然舞动,仿佛在下一瞬便要升腾入空。
鹰爪上挂着一个分量不轻的黑布包袱,似乎是察觉出什么,男人微微蹙起眉,取下包袱后手腕一抖,黑鹰即刻展翅飞离,转眼就消失在天边。
“盟主,这是……”魏时仅凭那包袱的轮廓便能够猜出其中是怎样的物事,当下便面露担忧,想要出声制止男人解开包袱的动作。
“哼。
”傅山尽却冷笑一声,他本已年近半百,岁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冷峻的面孔上流露出些许不屑的神色,抬手一把掀开那包袱,血淋淋的人头便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干涸的血液与雪白的冰霜凝结在一起的颜色格外刺眼,更显得尸首面目狰狞。
即使此刻头颅的五官已经难以分辨,但魏时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此人,毫无疑问就是自己派去寒江阁与邱世承碰头的探子。
曾经器重的属下阔别多日之后,再次相见竟然是以这种面目——魏时纵使自认见过的大风大浪多得去了,此刻也不由得心头一颤。
“这种下三流的唬人伎俩,也就只有那个心如天高却又命如纸薄的小子才做的出来。
”傅山尽仍旧冷着脸,却是收紧了扣着人头的手指,直至指缝中渗满污血,他手下才狠狠一发力,将那尸首震成一堆血沫四散飘扬。
那血花飞溅的范围相当之大,但魏时却不敢闪避,甚至见状立刻识相地将怀中的手帕递了上去,心里却暗暗叫苦:那姓邱的小子果真不是省油的灯,相隔千里之外都能让人大动肝火。
十年前初见时,他便觉得这个少年脑后有反骨,恐怕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后来果然将刑护法杀了。
但意外的是盟主竟没有去追究这少年的罪过,反而倒是起了些许赏识之心,特意派遣自己前去招揽,那小子倒也聪明,杀完人后就立刻回了寒江阁暂避风头。
当年魏时跟他几番接触下来,便发觉出这少年戾气极重,但总归瑕不掩瑜,的确是个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如若真能归盟主所用想来也甚好。
可谁知那少年不识抬举竟在盟主面前也敢造次,连带着自己也受了盟主怒火牵连,真可谓是无妄之灾。
而现如今的场景和当年何其相似,这等暴戾的挑衅手段,也就只有那个有娘生却没娘教养的小子才做的出了……魏时想到此处便有些恨得牙痒。
那小子也不想想,若非是这些年他靠在寒江阁这座大树下面,一向深居简出,又岂能留得这条命在?难不成坐上了寒江阁阁主之位又娶了个娘家显赫的双儿,便真以为自己褪去沾了泥巴的绒毛可与天上的云鹤一较长短了?当真是狂妄至极!
傅山尽接过手帕后便转过身,用手帕极其细致的一根根擦过手指,眼神却阴晴不定地望着山下涌动的云海,直待那血腥气消弭在冷风中,才开口道:“本座当年早就告诫过他要懂得收敛,不然以他那副嚣张的性子早晚要惹火烧身,可如今看来他还是不知长进……呵,明明心硬如金石,代他受过的兄弟死在他面前,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欠奉,现在却为了一个双儿而开了情窍吗?”
魏时回忆起当年所见那少年的种种情貌,却完全无法想象出那个少年动情的样子,于是斟酌了一下语句道:“……也并非是如此,那个双儿出身不一般,是易留行的独子,更是尹忌池的外孙,他若是在寒江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姓邱的小子怕是不好交代吧?”
这等家世,就算是山雨盟也要好好掂量掂量,但盟主却对那镜桑花是志在必得,如今既被那双儿服了,也只能拿他的心头血来做长生的药引了。
魏时受命操办此事,原本是想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通过邱世承的手在寒江阁安插一些眼线,再另寻时机取血。
最好是能混在那双儿生产当日动手,听闻那双儿这一胎本就怀的艰难,血崩死了落得一尸两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邱世承想来也是巴不得如此,到时正也好有个替罪羊来让那双儿娘家人来出气,谅邱世承也不敢咬出背后的山雨盟。
魏时算盘打得极好,可不曾想的是,这邱世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这么快就被邱锐之查到了端倪。
不……应该说是他没有想到邱锐之在寒江阁扎根之深,远非邱世承这种蠢货几月功夫就能鸠占鹊巢的,魏时暗恨自己的大意,同时又不免心中苦涩。
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在夹缝中挣扎的小子如今成了人上人,他却人过中年还在堂主的位置上摸爬滚打,虽然他对盟主真心拜服,但谁又想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下去,尤其是他当年受了邱锐之一掌,内伤未愈功夫再难得寸进,本就升迁无望,而近来取药引一事又屡屡失利,盟主虽念多年跟随之恩未曾多苛责他什么,但是却已是不再如同以往那般器重他,尤其是那个邵岐岚,明明是个黄口小儿,却如此得盟主青眼,当初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乞丐,竟也能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一个练不了至阳功法的双儿外孙在尹忌池心里有几分斤两……本座比你清楚的多。
”傅山尽负手道:“至于易留行……为了顾惜名声甚至可以六亲不认,这种名门正派的嘴脸不是已有江城这等欺世盗名之徒做了个榜样吗?易留行虽不至于此,但也不会为他儿子的事而闹得江湖鸡犬不宁,不然你大可以猜猜,以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过的眼界,又怎会瞧不出邱锐之是个怎样的货色?四大派中牵机派已和连戈堡结了个拐着弯的姻亲,这个阁主女婿,易留行就是不想要,云逍派里也会有人逼着他要的。
”
“所以盟主的意思是……”
“尽管放手去做!无论用什么手段,本座都要取得那双儿的心头之血,待我习得长生之道,冲破这肉身桎梏,一展鸿图霸业,千秋万代之时,这天下又有谁能阻我?”傅山尽一甩袖,睥睨着脚下的河山,眼中却尽是对生命的淡漠:“到时便将那双儿的头颅切下来原封不动还给那小子,权当今日的回礼罢了。
毕竟本座倒真想看看,他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动了痴情……当年本座杀死他那好哥哥时他没有流一滴泪,而现下那双早已见识过尸堆如山的眼睛里又会流出什么东西来,本座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欣赏一番。
”
魏时浑身一凛,光是想象到那副光景就叫他阵阵恶寒,穷寇莫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兔子急了尚会咬人,更何况邱锐之本就是穷凶极恶之辈,就算他对那双儿毫无情意,如此激他恐怕也会招来极疯狂的反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十年前邱锐之尚能在盟主手下撑住几个来回安然脱身,十年后又何如?但这话魏时却是不敢劝谏,此刻应了声‘是’,便匆匆告退了。
魏时下山之后,便匆匆赶回了总舵,绕过照壁的时候却正巧碰见了邵岐岚,魏时心里不由暗骂冤家路窄,刚想低头装作没看见,但后者那张比女子还要殊丽的脸上却已经绽放出了一个微笑,魏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道:
“邵护法。
”
“魏堂主怎么这般神色匆匆,可是盟主吩咐了什么要紧事?”邵岐岚的嗓音清清冷冷,再热络的客套话到了他的嘴里就仿佛在寒泉中过了一遍,叫人难以生起亲近之意。
魏时本不欲和他多说什么,但一想到盟主交给他的这份苦差事,究其缘由还不是因为邵岐岚用什么卜算之法算出了镜桑花如今的下落,并且在盟主面前特意推举他去办事,害得他如今要去料理一个身份如此棘手的双儿,邵岐岚自己却在后面坐享其成,实在是可恨!
魏时思及此处,便板着脸道:“还能是什么要紧事?邵护法应该比在下清楚多了,盟主是铁了心要用那双儿的心头血做长生药引,可我先前派去寒江阁的探子全都有去无回,那邱锐之显然起了防备,现在想接触到那双儿更是堪比登天,而此次那姓邱的小子更是将探子的尸首寄回来惹盟主不快,让我也受了番牵连……唉!可惜在下没有邵护法的七窍玲珑心,如何办事都讨不到盟主的欢喜啊……”
“承蒙魏堂主夸赞,我也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恰巧得了盟主的抬举罢了。
”邵岐岚微挑眉,话虽说的委婉,但神色间半点未见该有的谦虚。
装腔作势。
魏时在心里狠狠腹诽道。
“不过……魏堂主何不缓一段时间再动作?”邵岐岚笑道:“既然你方才说已经打草惊蛇,那这时候寒江阁中必然防备的最紧,是绝对寻不到时机下手的,倒不如就向邱世承那边放出风声来说我们彻底罢手,将他先蒙混过去,邱锐之便也会略微放松一些。
之后便只待那双儿生产后再做谋划,毕竟新生之喜想来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到时再见机行事,将那双儿掳回来任凭盟主处置岂不更好?”
魏时先是怔愣了一番,紧接着才如醍醐灌顶,大悟道:“不愧是……邵护法,果然自有妙计,我这就再派个探子过去和邱世承碰头!”
说完,魏时便对邵岐岚一拱拳,擦肩走了过去,而邵岐岚则转过身,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却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只余满目的阴狠——
天若欲其亡,必先欲其狂。
临河帮既已经伏诛,那接下来便轮到你了——傅山尽!你逍遥的日子也该过到头了,当年你指使临河帮屠我满门族人,只为了那古书中记载的寥寥几笔虚无的长生之道……这份血海深仇,你是时候拿命来偿还了!
邵岐岚勾起一丝冷笑,踏出了山雨盟总舵的大门,直奔自己在外面安置的宅邸,他每走一步都稳健的很,但内心却难以抑制的涌起刻骨的恨意:
“傅山尽……没法亲手了结你的性命虽然很遗憾,但恶人自有恶人磨,而且也并非每一个恶人都如你一般无心无肺,毫无牵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邱锐之早就不是当年在你手下撑不过九招的少年了,现在从他怀里偷走至宝的后果会如何,以你的自负大概不会想到吧?因因果果,你追求长生之道所犯下的罪孽如今却让你更快的步入黄泉,这个中滋味你便在十八层地狱下慢慢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