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明晖在父亲面前是夸下海口的,再苦再难这个倔强的少年也决不会低头,只怕是宁愿饿死他果明晖也绝不向父亲屈服,向家里打电话。况且是现在逃难一样的境况,自己跟家里也已经是音讯两无。父亲当然不会跟儿子计较,但是现在父亲就是有钱也送不到果明晖的手上了啊。
师大的考试还有几天,却仿佛像是永远都不来临一样。
暮色已降,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吃饭的果明晖跟着大圣饥肠辘辘地在师大的周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他们就走到洪都中大道的那个菜市场。里面透出一股子烂菜叶的味道。可是这腐烂的味道却让果明晖跟大圣看到了希望,眼睛里透着饿狼一样贪婪的绿光。
“明晖,这里是菜市场。”大圣说。
明晖往菜市场里面看看,就跟着大圣一起往菜市场走去。
菜市场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只有最后打扫的人在收拾残局。菜市场的地上有许多菜叶子,甚至还有一些烂了的马铃薯、半截子胡萝卜。在饥饿的巨大威胁下,他们放下少年的自尊,捡着这些被人遗弃的菜,所幸周围没有认识的人。
“够了,咱们回去吧。”明晖脸皮有些薄。
“行。”俩人回到大圣的住地,就着水龙头把菜洗净,用借来的炉子和铝锅煮那些菜吃。可是从来吃惯了大米饭的肚子像是怎么样也填不饱似的,那无油无盐寡淡的蔬菜怎么吃都不得劲。但终归是聊胜于无,不至于会饿死。
第二天到了吃饭的时候,明晖走出大圣的租房。他没饭吃,大圣和他的朋友吃饭也不好意思,感觉很不好。于是趁着他们还没回来,果明晖走出租房。南大校园的露天乒乓球室滚出一个桔黄色的乒乓球滚到他脚下,他愣楞地看着那个乒乓球,他捡起这个桔子,桔子是甜的,甜的东西能解饿,比寡淡的菜叶子有味道。打球的一个女生跑过来拿过明晖手上的乒乓球,看了他一眼。路边一堆白色的沙子,他会想那要是一堆白米饭该多好啊。果明晖不敢去食堂,看到食堂里有人端饭来,他大口大口地咕咚咕咚吞咽口水的样子会吓着别人。饥饿没有让他失去基本的羞耻感。况且他还得给南大留下好印象,若是考上了南大今后还得在这里生活和学习四年呢。
果明晖连回程的火车票钱都买饭吃了,他已经是身无分文了。他无法让自己的胃能稍微缓解一下饥饿感。
他不能流眼泪,眼泪是咸的,有盐分,对果明晖而言盐都是不可得的。眼泪那奢侈的液体会耗费他体内为数不多的能量。也会让他一个瘦高倔强的少年颜面尽失,气概全无。只要精神不倒,自己就一定能坚持下去。农村的孩子生命力顽强,也吃惯了苦头,所以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苦。
最难熬的其实是晚上,那漫长的夜,对果明晖那饥肠辘辘的肚子是最大的考验。晚上躺在床上,果明晖想起彭蠡湖高中的生活。那时晚自习之后也会饿,饿了还能到学校周边的地里弄个南瓜红薯什么的。所以说大地是母亲,母亲从来不会让人绝望,有大地就会升腾起希望。那时的饥饿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去偷吃的更多的成分是恶作剧。现在的饿才是真的饿,贼狠贼狠的,让人对任何事都无法想入非非。所有的欲望都恢复到最基本最卑贱的解决温饱的问题上。
明晖丢下画笔,转头看到门角落里竖着一根甘蔗,果明晖吞咽着口水,心里诧异:“咦,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甘蔗。”明晖一高兴伸手一拿,哦,原来是一根竹竿,他丧气地把竹竿放回角落。于是他继续画画,画了一会的时候他又特意转过头来确定,门角落竖着的的确是一根竹竿没错。他拿起竹竿,准备把它放进床底下,省得自己瞎欢喜一场。可是转念又一想,放在门角落里,偶尔让自己望梅止渴一下也好。
晚上果明晖实在饿狠了,他打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喝自来水,让肚子有饱胀感。但是水在他灼烧的胃里走了一个过场之后迅速地变成尿液。乡下长大的孩子总是比别人更容易饿,而且瘦高瘦高的果明晖已经有178cm的身高了。几片菜叶子实在敷衍不了他那个欲壑难填的胃,果明晖从没这么恨过自己惊人的食量。其实甚至他已经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低血糖导致果明晖大脑迷迷糊糊的,眼睛开始泛晕,漾起一圈一圈的白光。
第二天中午从外面打饭回来的大圣看到果明晖还没起床,凑近一看,发现果明晖已经陷入半混沌状态,连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大圣于是就赶紧把自己的那份饭跟果明晖平分了。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果明晖才意识到是大圣救了他一命,但是他实在不能再白吃大圣的了。大圣也是穷苦家的孩子,走南闯北学美术两年的大圣,家里也被他搜刮得没多少油水了。大圣已经够意思了,陪他去菜市场捡菜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这天傍晚他们俩又去了一趟洪都中大道的那个菜市场,运气不错,他们见到了买菜人掉在地上的三个豆泡,甚至有已经有点变质的鱼。
之后果明晖又像在旬阳师专食堂一样如法炮制地在菜市场旁边的一个饭店的油烟机下狠狠地嗅了一阵香喷喷的油烟,唤醒多日不见油腥的嗅觉和味觉。
第二天果明晖从南大南院出发去师大,因为明天就是师大的专业考试,他要事先熟悉一下考试场地。在师大校园里果明晖竟然遇到了陶子红,陶子红看到他深陷的眼窝说:“怎么几天不见你瘦了呢。”
果明晖勉强拉了拉脸部肌肉笑了笑说:“是吗?你什么时候见着我了?”
“你跟一个男生前几天是不是去过师大招待所”
“哦。”明晖虚应了一句,心说原来错过了,那天我们不就是去找你吗。
两人一起一路往大圣的住地走,路上有卖烤红薯的,陶子红就停下来买了两个。果明晖害怕被她看到他眼里贪婪的光,遮掩着望着远处,他也生怕肚子会咕咚作响丢人现眼。但是陶子红还是被果明晖吃红薯的那个样子给吓到了,她瞪大着眼睛看着果明晖三两口狼吞虎咽把那还很烫的红薯给吃了,顺手就把手上自己的那个也递给了他。果明晖也不跟她客气,第二个红薯吃得勉强斯文了一些。陶子虹说:“走,我带你去吃饭去。”于是他们调头往师大走去,陶子红请果明晖在师大食堂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分开的时候她给了果明晖20块钱。“明天考试你吃饱点,有力气考试。”
有了这20元钱,果明晖第二天带着孙大圣狠狠地在师大食堂饱餐一顿了。
素描、色彩和设计三门课程考完之后,果明晖一刻也没在南昌多呆,就搭乘了从南昌直接到旬阳的火车,当然是逃票的。然后在旬阳好说歹说用余下的4块钱买了车票坐上汽车回到望湖。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看着瘦削的儿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路边的乞丐也比果明辉的脸色好。说:“孩子你到哪里去了,我几次做梦你都死在外头了。连封信也没往家里寄。”
其实明晖是写了信的,在奔赴各地高校考美术之前明晖就给家里寄过信。明晖也不知道那封信怎么没寄到。
他没在意,只是安慰母亲说:“我都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都怪你爸爸脾气犟不去找你。”
“有饭吃吗?我饿了。”他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果明晖轻描淡写地跟母亲说,是陶子红最后的那几块钱给了他说这话的力气。
杀鸡买肉做鱼,明晖饥饿的噩梦宣告结束。果明晖鼻子酸楚,眼里有泪意,但是他知道他这种穷孩子没有资格流那没用的液体。
后来那封信在迟了半年之后才送到明晖的母亲手中,那个时候都快到1995年的旧历年底了。
1996年的4、5月间,果明晖奔赴全国各大高校考美术的时候就熟门熟路了。果明晖再也不那么莽撞地没钱就闷着头地往前奔,他俨然已经是个走江湖的老手了。
那一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果明晖家里的时候,父子俩的对决宣告结束,果明晖用事实向父亲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很多年后,果明晖在梦里饿醒的时候还记得,当年在江西师大斜对面的洪都中大道的那个菜市场捡的那鱼的名字叫做翘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