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哎哎,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众星皎夜光,白露沾野草,忆郎郎不至,泪下沾裳衣,咿哎哎,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吹梦到西州”浚檀唱着一首中州的小调,字正腔圆,歌声响彻夜空。
驮队里的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唇,低头赶路,原本以为夜里会有一场大暴雨把整座山都浇透,没想到进山以后星空渐渐展露出来,到了午夜月光水银似的从两旁夹道的罅隙间泻了下来。
不下雨路就好走多了,即便是夜晚也不容易迷路。北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牵牛,营室,东壁每一颗星辰都能用肉眼清晰地分辨。穿过寂摩陀山一带就是八檀河,是西荒最远端上唯一的河流,它是加勒迦河的三叉支流之一,以八檀河为界,东方是大燮,西方是驮队的目的地,无边雪域——蓝迦。
浚檀牵着马走在前面,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用开山杖扫开挡在路上的大块碎石,夜色下的山路蜿蜒如蛇,大家也都下马徒步前行。驮队经过补充,现在有二十几匹马,其中十七匹驮着中州贩运回来的货物,五匹骆驼驮着大家的行李,药品,干粮和水,一队人马排下来,快有半里长。
“干嘛唱这种女人的调子啊?”洛扎敲了敲开山杖,几块石头咯喇喇滚向一旁,“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好的月色,要是真有个姑娘在身边唱曲儿该多美!”
“那你倒是找个姑娘来啊?你倒说说为什么要带两个冤种一起上路?”浚檀有些忿忿地回应,“我们每一次走商已经够艰难了,多带一个人比多带几箱货物可麻烦多了!”
洛扎斜眼瞟着他,也不搭腔,牵了牵马的缰绳让马跟上,马背上一个白色斗篷覆盖的小小人形,动了一下。
“怎嘛,不行啊,我就是要给我家世子找个小奴婢带回去!你们东陆人就是小家子气,尤其你这种世家公子小白脸,最精!多出点力气就叽叽歪歪,多给你分银子的时候,你怎么屁都不放一个!”洛扎嘟囔着,朝身后看了一眼,两匹马背上正驮着他们在客栈钱遇到的那对讨饭父女。
“你说谁小白脸?这一路九死一生,还要拖上你这个死鱼脑袋的大傻个儿,我凭什么不该多分些银子?”浚檀狠狠瞪了洛扎一眼,牵着马络头故意向前快走了几步。
浚檀来自东陆边境茗州有名的行商大户顾氏,茗州顾氏,云中叶氏,河东白氏,和青州雷氏,并称东陆“四贵”。像顾氏这样的大家族,连旁支算在一起至少能有几百支,但浚檀确是主家这一支的后人,而且还是这一辈的独子。每年这四大豪商都向朝廷进贡千倍的税金,燮昭帝乐得封给他们这东陆“四贵”的名号,还能免去向这四个大家族派发封邑。武安君慕浚檀,华阳君叶金鹤,纲成君顾夜天,芷阳君雷起,是燮昭帝钦赐的名号,是东陆人人皆知的豪商贵胄。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武安君慕浚檀很少在人前露面的原因,是因为他从十几岁开始便亲自参与打理家族的生意,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在这条丝路上已经走了十年了。他们行商上路从来都不会带上陌生人,一是怕陌生人知道了他们从哪里贩运来这些奇珍异宝,二是路途难走,带上别人也就是增加了自己的危险。所以他一向不同意,半路上带人,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意洛扎带上了这对遭难的父女,也许真的是可怜格勒那孩子孤独,给他带回一个女孩做伴儿。
“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啊,我们不是没遇到过什么九死一生的事情嘛,不过就是辛苦了一点,偶尔遇到几个抢匪。我看带个小哑巴上路没什么不好啊,你不高兴了骂她两句,又不会还嘴。”洛扎吊二郎当地调侃起来。
“你才走了几趟,凶险的地方你还没到过呢。”浚檀冷笑一声,忽然面色严肃,“再往前走是‘鬼见愁,死城域’,传说埋葬了蓝迦上古凶兽玄鼋的地方。那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住的都是魔鬼的部众,他们为了等待极恶之神玄鼋的苏醒,进入村子把所有的村民都吃掉,然后扮成村民的样子留在那里,从九十岁老人到刚出生的孩童,全都不放过。”
格勒一直沉默着,听见这话扭过头来,目瞪口呆。
“世子,别听他鬼扯”洛扎斜瞟了一眼浚檀,看见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盯住前面的路,也分不清他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玄鼋?”格勒好奇地问。
浚檀停下来,侧过头看见格勒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好像是学生在敦请先生的教诲,纯净得没有瑕疵。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神帝,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毁灭了自己创造了这片人间大地,叫‘九州’。他死去之后,头朝向东方,脚朝向西方,背靠着南方,面朝着北方。这片大地的中央就是他的心脏,现在那是大燮的天泽。他在天上的妻子痛恨他抛弃了自己,愤怒之火日以继夜地灼烧她的心,使她化身为四只恶兽,青貙,朱罴,玄鼋,苍狼,这四只恶兽分别追随至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神帝的枯骨变成了山川大地,玄鼋便也永永远远留在西方的土地上纠缠他,创造与毁灭,便成了人间永恒的两个相生相伴的力量。直到后来,又有一位拥有神力的人,打败了玄鼋,并将它禁锢在“刹那之境”里”
周围一片嘘声。
“不信?”浚檀一挑眉,满脸倨傲,“你们以为是我自己信口编造的?你们不都是蓝迦人吗?还不知道十几年前你们敬爱的大宗主和大阏氏都是怎么死的吗?”
驮队的兄弟们都知道武安君在东陆身份之贵,不过一起走了几趟商路之后,大家都知道他为人爽快,也不真的害怕他,和他调侃斗嘴都是很平常的事。但这一次浚檀说起蓝迦宫廷辛秘,竟比他们自己还清楚那个事件的真相,包括洛扎在内,都不敢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格勒打破安静,执意追问。
浚檀摇了摇头,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横着一划,“不说了,还要留着命从蓝迦回来呢!”
那场宫廷政变确实发生的匪夷所思,事发之后它更成为了一个禁忌,前任大宗主的胞弟作为新任大宗主继位后,严令禁止任何人议论这场宫廷政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那场灾难留给人们的记忆像是骆驼留在沙海中的足迹般杳无踪影。
“咿哎哎,长夜不得眠”洛扎故意掐着嗓子,学浚檀唱起那首小调儿,“武安君,是这么唱吗?”
格勒不再追问,驼队里其他人继续忙着低头赶路。
“嘭”一声响,惊断了洛扎的歌声。从声音判断是弓弦嘣响了一下,有人在紧急情况下迅速拉弓,箭镞带着一股锐劲刺穿空气,短促凌厉。大家都在行商路上经历过不少,身上都带着功夫,听见弓弦嘣响的同时,大伙想都不想就伏身下去。洛扎的动作最快,一个翻越跳到格勒身侧,整个人叠在格勒身上,重重将格勒扑倒在地。
浚檀刚矮身闪避,旋即又稳住了身形,手悄无声息的扶住别在马鞍上的刀,他向周围瞥了一眼,并没有人受伤,就连马背上驮着的村民父女也弯腰伏在马背上,静伺不动。浚檀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回头再看背后十几丈,一个兄弟手中还稳稳托着弓,乌黑的弓在月下发着森寒的光,箭就是他射出的。
“他妈的,老子脑袋差点被你射穿了!你想干啥?”洛扎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张口就骂。
洛扎一直走在队伍最前面,刚才那一箭就擦着他耳边几寸的位置飞过,射向前方的黑暗里,“噗”一声射中了黑暗里的什么东西,闷闷的。射中目标的声音几乎和弓弦嘣响的声音同时响起,足见这一箭力道之急劲。洛扎冷静下来,他们行至此处夹道突然变窄了,过了狭窄的夹道是一小片开阔的空地,米汤一样浓稠的烟雾将周围遮挡,黑夜里看不清楚前方,迷雾似的烟幕下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射箭的驮队兄弟叫小黎,端着弓的手臂始终纹丝不动,冷着脸,又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箭,缓缓扣在弓弦上。
“眼睛擦亮点!”洛扎提着刀,向前走了两步,眼睛死死盯住前方,脊背不知不觉渗出了冷汗,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正是在一个人身高那么高的位置,阴森森地立在那里如鬼魅一般。
“鬼!”有人惊呼。
冷风阵阵,那影子还有头发随风缓缓地飘动,黑漆漆的一个人站在山路当中,乍一看还真像个鬼。
“那是人,看清楚了,别瞎嚷嚷!”洛扎压低了声音呵斥同伴,紧握刀柄的手心渗出汗。
“人头!”马背上忽然又传来一声惊恐的惨叫。
大家都被这声惨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过去时,才猛然惊得浑身一寒。那果然不是人,那颗长发飘飘的头并没有连着人的身子,而是插在一根木棍上,嵌在了土里。乌黑铁青的皮肤显然已经腐烂很久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漠然地对着前方,额心被一支长箭洞穿,箭尾的翎羽还在微微颤动。没有人曾见过这样诡异的事情,小黎不自觉地垂下了手中的弓。
有危险时,洛扎一向是最先冲上去的人,他示意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去查看。空地上一共插了六七根这样带人头的木棍,刚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焦灼难闻的味道,距离一丈远的地方,放眼遍地都是焦黑的尸体,至少有几十具。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在刚刚发生,在烈焰中坍塌的半个屋子,浸染了血液的焦土,还有在死神来临之前痛苦挣扎的亡魂,每个人眼前都能浮现出屠戮与焚烧发生的那一刻。
“真的有‘死城域’?”格勒打了个寒战,刚才大伙儿听浚檀说起玄鼋和‘死城域’的时候,都觉得那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谁知道转眼就亲眼见到想都不敢想的恐怖景象,所谓的地狱,也不过如此。
洛扎脸色凝重,在一具焦尸跟前停步,“老子从来不信邪!”
洛扎蹲下来,忍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抓住尸体黏成一团的头发,提起它的头。洛扎忽然看见,尸体猛然睁眼,突出的双目愤怒地瞪着自己,尸体张大腥臭的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本已死了的人猛地一挣,脱开洛扎的手跳起来,展开手臂将一截尖锐的木枝冷不防扎入洛扎的左肩头。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死去的人会突然间全部活了过来,连洛扎这样的武士都不曾防备,更不用说驮队里的年轻人。几个跟着洛扎一起查看情况的兄弟,都被突然跃起的死尸袭击,受了伤纷纷防御着后退。
“糟了!我们中埋伏了!”洛扎愤怒地喊,迅速回击,他膂力极强,左手握住拳头抡起,重重击在‘尸体’脖子一侧,右手一把拔出扎在自己肩头的木枝,从另一侧反手刺入‘尸体’脖子上的动脉,鲜血喷溅了出来。
“保护世子!大家不要慌,不过是一伙拦路的巫民!”洛扎把巫民重重摔在地上,尸体抽动了几下便不动了。
他这话一出口,有几个驮队的兄弟自动形成了一个圆圈形的防御将格勒围在圆心。浚檀执刀守在格勒身侧,完全没有冲出去与巫民对峙的意思,碧父女在格勒身后惊得呆立不动。
随着一声清厉的哨音,又有几十个巫民吼叫着高举匕首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他们进的速度飞快,向驮队兄弟们发动的进攻极尽凶狠,却丝毫不防御,仿佛身上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小黎像一个机括一般,一刻不停地重复着搭弓抽射的动作,一支支长箭噗噗噗地连续近距离朝着不断冲上来的巫民射出,额上的汗水止不住的流,有几次甚至来不及拉弓,便被巫民缠住,险些丢了手里的弓。双方人数相差太过悬殊,洛扎的刀法再快再好,面对一波一波砍过来的巫民,渐渐觉得有些无从招架。兄弟们虽然功夫都不错,却也分身乏术。一伙巫民已经攻到格勒身边,几个年轻人围成的防御圈开始溃散。
“浚檀,用马车!”洛扎无法脱身,于是想到让浚檀带着格勒上马车冲出包围。
浚檀会意,点了点头,转身去驾马车,却发现驮队里的所有的马匹忽然人立起来,发出狂躁的嘶鸣声。二十几匹同时发出长嘶,那声音震耳发聩,马匹端起前掌在空中猛烈弹动,用力向着平日照顾它们的主人踩了下来,它们已经完全失控了!
几个兄弟围着一匹发狂的马,想要拽住缰绳让它跪下来,可它完全无法平静,蹬踹着马蹄猛烈地蹦跳,恶狠狠地想要把马背上的主人甩出去。他们这一路上也曾见过马匹发狂,但那一次马匹们是想奔逃,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们是想攻击人!
“邪门,说了老子最不信邪!”洛扎双臂一合将两个巫民的头重重撞在一起,不由分说冲过来,从地上拔起一根插着人头的木棍,贴着地面横扫。他的动作极快,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棍子打在马的小腿上,立即崩断,发狂的马儿长嘶一声,向前跌出一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对不住了兄弟,回头再给你治腿伤!”洛扎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马匹,心疼得直咧嘴。蛮族人一辈子生活在马背上,他们对马的感情就像对兄弟一样深。一边对付敌人,一边还打伤了自己的马,洛扎焦头烂额,再回头看一眼浚檀,那个东陆人竟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还闭着眼睛,不由得一股火窜上来。
“武安君!的!”洛扎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