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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潋滟,浪花拍打着湖面那边的湖堤石,堤上柳条在湖风中袅袅摆舞,映着秋阳,已显现出枯黄萧瑟之意,像年华流逝的人们头上开始显现出来的霜发。荒郊野外,人迹罕至,只在午后时有一对看起来像是恋人的男女,推一辆自行车,臂挽臂嬉笑着从堤上走过。
我仰躺在湖边草中里,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有多久,只知道头上的太阳从那一角的天空又转到另一角的天空里去了,此地也不辨东南西北。肚子曾咕咕叫过一阵子,那时候大概是中午时间吧想是。我不想回去,不想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我就还是一直在荒草丛里躺着。
风又变得大了,我感到一阵凉意,坐起了身子。太阳只剩下红通通的一轮,快要沉到天底下去了。那只白鹭还在湖岸边泥沼里寻食,夕阳吊孤影,求鱼未得食,外容闲暇中心苦。我坐起来时,它也没有惊慌,只是伸脖子回头望了一眼,又低头往水面下搜寻去了,不惊不扰,倒与人相习相熟了。
我站起来,抖擞上下身衣服,背上包。湖下边那只白鹭这时振翅飞了起来,我突然来了一阵冲动,向着浩渺烟波涯际,引气长放声呦喝呼喊起来,噢——,噢——,噢——,仿佛回到了童年,向着家乡的远山,越喊越得劲,喊叫声回荡于湖面上,向着水天涯际飘去。那只白鹭就在我的喊声中上下翱翔,越过千顷湖水,盘旋着,偶尔还呃——,呃——,回应鸣叫几声。
我心中畅快多了,向远空中的白鹭飞影招招手,骑上自行车,往回骑去。
我回到学校,已经接近晚七点,天已完全擦黑。进了门,看见卫东正坐在我的床铺上等我,宿舍里聚了很多人,这时候都还没有去自习,原来我失踪的这一整天,大家都知道了我要退学的事。他们纷纷劝我不要退学,真诚地说了些这三年来大家之间的同学情谊感人话,劝我留下来。也有的开玩笑说,宝元这时候勇敢退学,就是有气魄啊!
卫东把我拉到了寝室外。
在楼道里,他上下又看了我一遍,问:“你真的想要退学啊?怪不得这几天老没见你人,球也不见出来打!”
我重重点一下头。他便也自个儿点着头,表示他理解我的决定,然后他便说:“既然决定了,那我也不再劝了。还没吃饭吧?走,我们一起到外面吃去!”
我们出了东校门,左手边上过去一些就是一个菜市场出入口,再过去就是紧连着的好几家饭店。我们就进了起首第一家。
进门,上了二楼,看见大厅中央正围坐着一大帮子人,两张大桌子拼一块,十多个人正呦五喝六地开喝,早已是脸红嘴油腻的了,原来是邾胤彬他们一帮人。
不想在这儿撞见了他们。我们正要退出来,邾胤彬早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我大叫着:“哥、哥……别走别走,来来,一起坐……”
座中就有人说:“邾相公啊,我们这些人都是无良的社会坏分子,人家可是纯洁的三好学生,你怎么能拉来入座?你这不是坑害人家吗?”我看去,是猴子侯介申,只见他正两指擎着一支烟,歪着个脸儿,那仄狭的脸膛早已被酒精烧得通红,瘪着嘴唇吹烟雾,两眼乜斜着,年轻轻却故作一付世故老油条样子。再看座上人,很多人也都一付同样的扮相,好像都成了从社会泥潭中久经翻滚历练回来的老江湖,急迫地要甩开青涩痴傻的学生形象。
还有人玩笑说:“邾相公,你刚才叫他什么来着?”
邾胤彬笑着回他:“哥呀!”又向猴子那边呵呵说道:“薛宝元他是我哥,我还不能请他入座?”
猴子叫:“哎哟,他是你哥,那我们算是什么呀?”
邾相公舌头打起了结,呵呵道:“你们都是我的小老弟!怎么呀,你不服?”
一众酒红的脸儿张大嘴巴哇哈哈大笑起来,呵出的酒气醺天。猴子说:“既然你都能服,那我还有什么不服的?来,小老弟我敬您老人家一杯,再敬您老人家的哥哥一杯!”他起身倒了一杯酒,端着走到我面前来。邾胤彬在他后面叫嚷:“咋地,你一杯酒就想连敬两个?”
我只看了面前的猴子一眼,没接他递上来的酒杯。他这就回头向邾胤彬叫了:“看到了吧,你想叫人家哥,人家还不认你这个小老弟呢!呵呵!”
桌上一众人又哈哈笑起来。
我们不再理会他们,卫东早拉了我的手,向楼梯口走去。下楼梯时,便听见有人说:“还真是‘野兽’,给脸还不要脸!”我心里一紧。卫东就想转身回去计较,我拉住了他手,算了。
他们继续胡闹,又叫嚷着把杯子碰得一气儿乱响。
我们到了另一家饭店里,叫了几个家常菜,要了几瓶啤酒。卫东说:“这顿就先这几个小菜吧,等到你真要走了那天,我叫上燕燕,还有怡音,舒功几个,大家一起再聚一顿,算是为你饯行吧!”
我说:“算了吧,搞得跟什么似的,那时只会让人心里难过,走得不安落。”
卫东笑笑,说:“那你倒想安安落落地就走啊!也不把我们这些人牵挂上一点?”
我说:“已经牵挂着一大摊子了,我现在还在担心走不了呢!”
卫东说:“是了,你怎么打算?直接回家里去?还是去哪里找工作?”
我说:“不是,还不想回家,我想到上海去,到那边找个工作吧。”
卫东点点头,说:“那儿离这儿也不远,有时间我也到那边走走,那时咱们还可以常见面。”
菜端了上来,我们先碰了一杯,然后动筷。
我说:“我现在就是担心,这退学的手续不好办呀,一长串的同意和盖章,‘家长意见’这个,还不知道怎么跟家里的父亲说呢!”我深锁起眉头。
“其实手续好办的很,”卫东说,“哪里用得着什么‘家长意见’?不就是让辅导员跟家里人通个电话询问一下意见吗?我跟你说,连电话都不用打!家长的意见不就是辅导员的意见?这样,明天晚上,我把辅导员请出来,我们一起吃顿饭。要再不行,就送点东西吧。这一关过了,下面的自动全开,院系负责老师,主管校长,都只是盖个章的事。去年,我一个同乡就是这样办理的退学。”
原来退学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我一下轻松多了。
吃饭喝酒,卫东这时候却忽然伤感了起来,说:“这什么操蛋大学!什么教书育人,简直就是个贼窝,都不让人活了!你要走就走吧,只是以后都不知道我能找谁一起打球了!邾相公那一帮子人又烦人得很……怡音来跟我说你要退学,我也觉得挺突然的,她让我劝劝你……三年了,为什么不能大家一起过完这四年呢?如果是经济方面的问题,我们都能帮得上忙,学校方面的……为什么不能再忍一下这最后一年呢,毕竟那张毕业证书怎么的也是值得点东西的……”
我拦住他的话:“别劝了,你懂的。我不想动摇,也不想走得那么艰难……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吧。”
吃饭回宿舍没多久,柯怡音打过来电话。
柯:“我今天打了好几次电话了,都找不着你人!”
薛:“刚跟卫东吃完饭回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柯:“怎么样,还是要退学吗?”
薛:“嗯。”
柯:“宝元,你真的……就这样要走了吗?”听那边声音,鼻子里发酸,气儿抽了一下。
薛:“是的。已经确定了。要是没别的事,我把电话挂了。”
柯:“宝元……”
电话刚挂上,又响了。孟子浩都已把电话机拿到了他床头上,正躺着等他的相好来电。他接起电话后,还是又递给了我。
是裘英打来的电话,“听说你要退学?为什么,这样你岂不是太亏了?都大四了,我真想不明白你这人是怎么想的……”匆匆又挂了电话,她人这时正在学校外面,可能正跟旁边的人有什么要紧事吧,才接通电话,又断开了。
挂了电话,我就去刷牙。才刷到一半,电话又响了。孟子浩接起来一听,把话筒捂住了,向我喊:“宝元,庄老师的电话,接不接?”
急得我在水池边把牙刷、手、脑袋都飞快地乱摇成一气儿。孟子浩也真会做,跳下床来,走到门口,朝左右两头走廊都大声喊一声:“宝元!”“薛宝元……”喊完回来拿起电话说道:“庄老师,宝元他现在不在!就刚才还见人在呢,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影儿了……”看来真是泡马子泡出经验来了他。
虽然说电话里糊弄过去了,可是心里还是很担心,她人这时候还会不会再过来找呢?这晚自习后9点到11点熄灯之前的时间段,还是躲一躲的保险。我下到宿舍楼前的绿地里去坐一坐吧。
下晚自习后的人们三三两两在绿地里的铺石小路上来回散步,多数是一对对的情侣。远处篮球场上,咚咚声传到了这里。校园路上,进进出出的自行车人流。这几年的校园建设大投入,校园的景观真是一年比一年不同,就这块绿地里都建造起了个大水柱喷泉,水柱一串串地射向半空。此起彼伏的彩色照射灯光,把校园的夜晚照得色彩斑斓,光影迷离。校园景观一年一年不同,学子们一茬一茬来去代替,这景色属于谁呢?再过几天也不属于我了。临走之际,心却已恋恋起来了。
入夜渐深,凉意渐浓。习习冷风摇动着树叶,残叶枯梗飘飘欲坠。花架迴廊下,我一坐就坐了很久,直到灯息人静,校园已是一片静悄悄了。迴廊不远处坐着一个人,路灯幽暗也看不清楚,怀里抱着个吉它,无情无绪地轻轻拨弄着弦丝,终久不成曲。
秋风枯叶吟
青春未果转秋零,杳渺雁声问去程。
枯梗残形何恋恋,飘然一去付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