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田菁便跟着襄荷学认字。-
田菁其实还算是有基础的。当初襄荷爬登天梯,最初几次田菁也跟着去过,只是一来太累,二来田大婶越来越拘着她,因此除了开始那几次,田菁便再也没去过。
小村庄里没秘密,田菁跟着襄荷认字的消息很快便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全村人的耳朵,大人们大多说笑两句便忘,只当小孩子的玩耍。但孩子却不这么认为,好几个跟田菁相熟的小姑娘都辗转表达了也想跟襄荷学认字的意愿,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因此襄荷直接让田菁传话,所有想认字的‘女’孩都可以来。
村人虽然对‘女’孩认字不以为然,但襄荷鹤望书院学子这层身份实在太唬人,父母们都愿意自家‘女’儿与襄荷‘交’往,如今‘女’儿要跟襄荷学认字,倒真没有不同意的,反而好些还叮嘱‘女’儿跟着襄荷好好学。
如此一来,兰家这两日便热闹起来,小姑娘们都是从未上过学堂的,从不知课堂纪律为何物,襄荷为了管束她们费了好大的力气,但好在她们闹归闹,大多数时候还是听话的。
襄荷用来教她们认字的书,不是寻常的启‘蒙’读物,而是那本曾经一度盛行,最终却为道学家攻讦,因此绝迹于坊间的《列‘女’传》。
进入书院后,襄荷曾经特意搜寻过列‘女’传相关的书籍。
《列‘女’传》的著书者连氏是书院首任院长之妻,因此即便外面书坊完全没有《列‘女’传》以及连氏的一丝踪迹,藏书阁内却藏有许多与连氏相关的书籍,还有着详细的连氏生平。
让襄荷惊讶地是,连氏一生著书无数,涉猎广杂,并非只有《列‘女’传》一书。而除了《列‘女’传》,她最为“有名”的是一部《‘女’四书注》。
‘女’四书,即《‘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部书,在连氏所在时代,‘女’四书便是闺阁‘女’儿所要念的四书五经,‘女’四书中的对于‘女’子的各项要求,便是世人眼中贤良‘女’子的规范。
‘女’四书成书流传已久,字句意义明晰,若为释义故作注,那么这注几乎毫无意义。
连氏的《‘女’四书注》自然不是为释义。
她作注是为辩驳,是为批判,是为斥伪……约束‘女’子千百年时光的金科‘玉’律被一字一句地注解反驳,以锋利至咄咄‘逼’人的言语化作刀剑,砍向‘女’‘性’身上沉重的镣铐和枷锁,也刺向传承已久的道德礼法。
甚至不等连氏身死,《‘女’四书注》甫一成书问世,立刻迎来铺天盖地地反驳攻讦乃至谩骂。
若不是连氏与皇室关系密切,又有贺同芳韩三娘等好友力保,恐怕早已因“不明原因”横死。
讽刺的是,对连氏谩骂最多的,不是文人,不是名士,而是连氏‘欲’要点醒的、读着《‘女’四书》长大的闺阁之‘女’。
除了初刻版本,《‘女’四书注》再未重刻,而初刻版大多都被收集销毁,藏书阁里那一册,或许便是世间仅存的一部《‘女’四书注》,而若不是谢兰衣借用了苟无患的名义,襄荷又借助了谢兰衣的名义,单以襄荷的身份,恐怕一生都看不到这本世间仅存的《‘女’四书注》。
说来步履维艰白费苦心,但连氏的努力还是得到了成效。
歂岳显德两朝对‘女’子的宽容既是空前,亦是绝后。
正是因为看到这本书,襄荷才知道,数百年前‘女’‘性’所受的束缚竟然远远少于如今;才知道数百年前,竟然也有人为了‘女’‘性’的权利而奔走呼号;才知道这个世界的‘女’‘性’,曾经也有过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可以不身带镣铐,将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仰视男‘性’……
看这部书时,襄荷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甚至瞬间有种想要效仿连氏,将这世间风气一清的冲动。
但当心情平复,理智回笼时,却只剩深深的无力。
她与连氏不同,连氏所在的时代是最‘混’‘乱’的时代,也是万象更新的时代,而那个时代这片土地的主宰者,是来自现代的谢琰,更重要的是,谢琰虽未明面上支持连氏,却从未对其有所斥责,而谢琰身故之后,几乎代天子行令的贺同芳,更是全力支持连氏,为她挡下无数暗算攻讦。
但即便是如此,连氏的努力却也只在歂岳显德两朝卓有成效,显德以后,再没有出现一个连氏,也再没有出现一个谢琰和贺同芳,反扑的攻势猛烈袭来,瞬间使得历史出现了倒退。
如今百年过去,‘女’‘性’的处境相比连氏之前的时代固然好了许多,却远远比不上歂岳显德两朝。
出身普通农家,又没有连续两位上位者的支持,想要重走连氏走过的路,可能‘性’万中无一。
休沐的第二天晚上,送走所有的‘女’孩后,襄荷倚在‘门’边,神‘色’有些恍惚。
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教她们认字,让她们明理,更让她们知道‘女’子也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女’子也可以不温柔娴淑不事事顺从。
这顺从了她的心意,但是,对于这些懵懂的‘女’孩儿们来说,她真的做对了么?
有时候,无知是福。
傻子心智未开,整日无忧无虑,而开了心智的人,却总有着无尽烦恼。
那些道理,若不懂,或许还可懵懂地过一生,若懂了,又有几人能甘心认命?
对于必死无疑的病人,家人通常选择隐瞒他们病情,这样起码可以让他们快乐地度过剩下的时光,而她如今的作为,却是将残忍地事实告知了病人,却没有同时提供治愈她们的良方。
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
穿越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她坐在‘门’槛上,虽面朝‘门’前的森森古槐,目光却无着落地游移着。
不知何时,刘寄奴走到她身边坐下。
对于襄荷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教人认字,兰郎中虽然因为心疼襄荷而略有抱怨,但还是无条件支持,刘寄奴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异议。
“怎么了?”他问道。
襄荷这才发现他的存在,不自然地朝他笑了笑,半晌,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说,世人是愿做无知无觉却快乐地傻子,还是愿做有知觉却痛苦的聪明人?”
刘寄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是世人,无法知悉世人想法,但——”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不愿做傻子。”
宁愿痛苦却有直觉,也不愿麻木无觉。
襄荷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教菁菁她们识字么?”
刘寄奴笑了笑:“原来是为这烦恼?”
他指了指远处的黛青‘色’山影,指着那山影中的鹤望书院。
“你何不问问书院的学子们,他们后不后悔读书识字?”
襄荷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丝‘迷’茫:“不,不一样的,男人和‘女’人,非常不一样。”
刘寄奴却笑:“若说外界处境,自然大大不一样,但其内里,却都是一样的。”
襄荷喃喃着:“可是,我不只是想教她们识字,还……”
刘寄奴却扬起手中的东西,“这个么?”
正是襄荷用来教学的那本《列‘女’传》。
襄荷握紧了拳,点头。
“不明理之人,即便你将道理掰烂了扯碎了塞进他肚里,他也仍旧不明理;明理之人,即便初时‘混’沌无知,却总有一日会晓得道理。”
“傻子的比喻不恰当。”他笑道,“你知道傻子就没有丝毫痛苦了?况且——她们可不是傻子。”
暮□□临,远处的山影只余一道道模糊的灰影,鹤望书院最高处剪出的飞檐斗拱再看不到踪影。
院子里传来兰郎中喊两人吃饭的声音。
襄荷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朝刘寄奴璀璨一笑:“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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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们聚在了兰家,村里的男孩看着也眼热,有也要跑来跟襄荷学认字的。
即便是男孩,也不是都有读书机会的,这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没有让孩子读书的概念,秀水村一个村里也就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能写出自己名字,这还是临近鹤望书院的缘故。
襄荷也不想拒绝这些男孩,只是教一群小姑娘也就算了,她可没自信能管得了这些熊地要死的男孩子,再说她时间不多,每十天才一次休沐,这些男孩若真想认字,爬登天梯都比跟她学靠谱。
因此衡量之后,她决定拒绝,只是还没等她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刘寄奴却接过了摊子。
“我虽比不上妹妹,但只是教教认字还是行的。”他笑着道。
襄荷听了这话连忙摆手。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是清楚刘寄奴是什么水平的。她不过是‘阴’差阳错才进了书院,真论起学问来,跟真正的古人是完全没法比的,而刘寄奴,就是一个从小按着士人的教养被养大的孩子,虽然如今已经不再读书,但还是胜过才正经读书三个月的襄荷许多。
刘寄奴能主动请缨,襄荷自然乐意之至,直接将那群熊孩子‘交’到了他手上。
只是‘交’接时出了点问题。
这些男孩跑来找襄荷,除了少数几个是真心单纯的只为认字,大多倒还是凑热闹,觉得好玩儿的成分多些。
结果没想到襄荷不教他们,却换了个冷面小子来。
刘寄奴虽来了秀水村大半年,但跟村里的孩子却还不怎么熟,只因他太懂事,平日要么在兰家院子里努力练功,要么帮着兰郎中做各种活计,如此一来自然没了玩耍的时间。男孩子们的友谊就是在打打闹闹之中建立起来的,刘寄奴过早地成熟,行事作风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也没时间跟村子里的男孩们一起玩耍,因此自然跟他们熟不起来。
因为‘性’格原因,刘寄奴很少笑,加上其行事作风,村中孩子隐隐都有些怕他,此时听说他要来教他们,几个胆大的登时便不同意了。
不过,还没等襄荷为此烦恼,刘寄奴便干脆利落地收服了这帮熊孩子。
他用的方法简单粗暴之极:不同意的,打过他再说。
先是一个一个来的车轮战,普通的孩童自然比不上自小习武的刘寄奴,之后刘寄奴更是让所有人一起上,结果仍然是轻松干翻。
男孩子对于武力高的人总是又憧憬又向往,这下再没人有异议,反而隐隐都有些崇拜刘寄奴。
而刘寄奴更是对他们说,若是他们学认字学地认真,便教他们学武。
一听这话,熊孩子们像是打了‘鸡’血,学习起来无比认真,俯首帖耳堪比小绵羊。
等三天假期结束,襄荷返回书院的时候,刘寄奴赫然已经成为秀水村新一届孩子王,整个村子的男孩都以他马首是瞻,原本的孩子王赵小虎刚开始还对他颇为不忿,一场架后,立马变身了刘寄奴的头号小弟,看的襄荷偷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