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招娣还记得她七岁的时候,娘亲因为连续生了三个女孩子,到第四胎依然无比倒霉的继三姐妹招娣、唤娣、来娣,又迎来了一个不是弟弟的哭泣女婴。赌鬼老爹一听产婆张大娘的叹息,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那间破旧茅草屋,留下招娣带着两个妹妹无声的站在一直哭泣的娘亲身边。
袁招娣还能依稀记得娘亲的样子,白皙的皮肤,细长素淡的眉毛,眉眼间总是离不了浓浓的哀愁和凄苦神色。是的,她记得最清楚的娘亲的印象,就是那眉眼间掩饰不了的哀愁和凄苦。
娘亲连续生了三个女孩子,这在重男轻女的爹爹眼中,就是个大大的一无是处的婆娘。不管娘亲有多么的贤惠温柔,不管娘亲有多么的善良辛苦,生不出儿子就是她最大的错误。
所以就是老爹赌输了娘亲辛辛苦苦一年的劳作,老爹依然会理直气壮的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狠狠的扇在娘亲的脸上,直骂她是个下不了蛋的母鸡。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无比的炎热,狂躁的蝉鸣几乎要冲破人们的耳朵,直钻到人的脑袋里去。昏昏欲睡的袁招娣突然从床上惊醒,一出偏屋的房门,便看见堂屋中间立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然后那妇人的身后还站着两个满脸凶肉的大汉。
“袁家小娘子啊,你也不要怨我们心狠,是你家那个死鬼男人在外面赌输了钱,这不,”妇人抖了抖肥手里的那张白纸黑字,“他按的手印,把你卖给了我们春花院。”
袁招娣知道什么是春花院,听同村的小虎说,春花院就是男人们找婆娘的地方。那里的女人都是妖精和狐狸精变的,专门喜欢勾男人。
当然这些话肯定是小虎他娘说的,被小虎偷偷听了的。袁招娣虽然没有确切的明白男人找婆娘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但她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已经是隐隐约约的可以分辨善恶好歹了。
那里,绝不是一个好地方!
果然,娘亲一听那妇人的话,呜呜的就哭了起来,直说不可能的,慌慌张张的就要从床上跳起来逃跑。那妇人似乎早料到娘亲会有这一出。叉腰的手向前一摆,身后那两个满身横肉的大汉就上前要抓住乱窜的娘亲。
娘亲刚刚生产没有几天。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因为身体虚弱,没钱请大夫,前两天就悄悄地在睡眠中去了。娘亲经过一连番的打击和爹爹的冷漠不归。早就死灰般的神智今天终于爆发了出来。两个大汉的一个不留神,娘亲就义无返顾的撞向那个房中仅有的一根梁柱。
袁招娣吓得紧闭了双眼,嗡嗡的世界都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声音,连烦人的蝉鸣都消失不见了。静静的不知道持续了多长的时间,袁招娣黑暗的脑海里不住的回放着赌鬼老爹的残暴嘴脸、娘亲的哭泣、空了的米缸还有饿的直哭的两个妹妹。
“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出。烈女老娘可见的多了,大妹子,不是我说,你看看你这家徒四壁的,就你家的那个死鬼,你跟了她还不如跟了我们呢。啧啧。死心眼,这样的男人要着有什么有……”
耳边是那个画浓妆脂米分女人的声音,袁招娣好不容易睁开那双小眼。就看见娘亲被那个女人狠狠的压在地上。两个大汉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把娘亲给紧紧地绑了,拽着就往外面走去。
那女人走过袁招娣的身边,见袁招娣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显然是吓傻了。伸手捏了捏袁招娣的脸蛋。啧啧了两下嘴巴,“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以后就没有娘亲了,跟你那死鬼老爹好好的过吧。说不定不过两年还是会像你娘一样……”
一样什么她并没有说完,袁招娣就扭了一下头,狠狠的挣开女人那带着胭脂味的肥手,那女人却不生气,呵呵笑着就扭腰去了。
等袁招娣从惊诧中再回过神来,追出门外,路上早已经没了娘亲的身影。
这就是袁招娣关于她娘亲的所有印象了,一个七岁的孩子依稀的印象。
后来,袁招娣不仅像那个女人所说,成了个没娘的孩子,不多久,爹爹因为烂赌和烂醉,好多天都没有回家,小虎说,有人看见她爹掉到了城南的河里了。然后,她又成了个没爹的孩子了。
所幸,赌鬼老爹没有欠下新的债,她不用像娘亲那样被卖到春花院,然后在看守的人不备的情况下逃了出去,最后跌下山崖。
以后的日子说不出是艰难还是痛苦,袁招娣只记得自己天不亮就要上山砍柴,二妹唤娣才五岁,帮她带着三岁的来娣,自己的小手没有多少力气,怎么砍也砍不了几根柴火,换的钱更少少的可怜,要不邻居张大娘经常给她们些吃的,袁招娣真的不知道自己和妹妹们会不会就那样饿死了。种不了地就上山挖野菜,摘野果子吃,下河捞鱼上山逮野鸡野兔子,什么招子能弄到吃的袁招娣都试过。就这样马马虎虎,饥一顿饿一顿的,居然也就让她们熬过了两三年。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样的艰辛日子过惯了,好运却突然就来了。先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路上可以捡到些铜板,袁招娣高兴的好多天,这样的幸运来的真是莫名其妙,刚开始还不敢用那些捡来的钱,唯恐哪一天丢钱的人再找到她家里。到后来渐渐地就习惯了,捡钱的时候也留心着,到底是谁丢的呢。逮了好多次也逮不到,后来钱花出去买了吃的用的也没有人找上门来,袁招娣才渐渐地放了心。
旁敲侧击的问小虎,会不会半道上捡到钱什么,被小虎狠狠地笑话了一番,只说她袁招娣想钱想疯了。袁招娣从小虎那鄙夷的眼神中却确定了一件事,整个袁家村就她袁招娣会捡到钱,难道是遇到鬼了?不管怎么,袁招娣的确像小虎姐姐说的那样,她想钱想疯了。钱,她受了,也花了,要是有怨报什么的,她也认了。好在,后来并没有什么怨报。
隔壁村的张财主家过寿,袁招娣一大早的就早早的出门,准备去讨些寿桃吃。也不知道是哪一眼,还是张家老太爷的眼神本就不好,张财主让下人把袁招娣给领了进去,说老爷子说了,这女娃有富贵相,以后就留在他们家做个丫鬟什么的,伺候好小少爷就行了。
张财主家是方圆十来里的大户人家,说是有地租好多倾,到底有多少倾,袁招娣到现在也不清楚。总之在张财主家伺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张财主,包吃包住包穿衣服每个月还有二十文的铜板,袁招娣当时觉得还是很划算的,毕竟,能进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个小丫鬟也是要靠关系走后门,送给门房张大爷家张大娘三五十个鸡蛋也不一定能成的事呢。
从袁招娣进了张财主家当丫鬟后,就再也没有捡过钱,袁招娣也不会觉得遗憾,她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看着她带着两个妹妹长大。这个人站的有多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人能看到她,而她却看不到他。这个就是距离吗?就像是天上的娘亲,能看到她一样,袁招娣却永远也看不到她了。
辛辛苦苦的过日子才是正事,袁招娣看不到这个人也不会觉得特别的别扭。她把唤娣和来娣都托在隔壁张大娘家,有张小虎帮帮看着两个妹妹她很放心。每个月的二十文钱,她留了十文钱,其余的就都给了张大娘。袁招娣就这样带了个小破包袱来到了张财主家。
那年,她不过十岁,唤娣八岁,来娣六岁,张小财主十二岁。
她在张财主家说是个丫鬟,却又和别的丫鬟有些不同。张财主和张财主夫人不会像要求别的丫鬟那般让她做很多事,她只要照顾好张小财主就行了,甚至她还可以和张小财主一起进学堂旁听。
袁招娣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些都是怎么回事,用张小财主的话说,她袁招娣虽然是命有贵数,但是她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和她自己的性格也是分不开的。袁招娣歪着脑袋半天想,那个到死才见过一面的老太爷难道就是自己的贵人,还是因为自己一时不忿,打了张小财主一拳,才得了今天的生活。
摇摇头,理着手里的小衣服,袁招娣看着睡熟的两个子女,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这么些年的事情了。
小红蹑手蹑脚的进来,看小姐和小少爷都在床上睡熟了,也不知道是开口好还是不开口的好。袁招娣起了身,走到外间关了房门才问了句,“什么事情,听说前面来了客人?”
“是,老爷和少爷都在大堂呢,老爷让您过去。”小红赶紧回话。
“让我过去?”袁招娣有些奇怪,从前几天开始,家里就不停的打扫翻新,就听说要来个表少爷。自己嫁给张小财主也有些年头了,往年过节什么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表少爷,怎么这次家里这么重视,还让自己过去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