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兔子灯,出了会儿神。
此刻的游灯队伍已经朝南面行去,用不了多久便能与外郭城的人潮汇为一体。届时,盛大的龙灯庙会便会正式开始,万人空巷,举国欢庆。
余光处有官衙府兵经过,收拾料理完了适才突发的游灯事故,他们脚步飞快地赶往云都的各个城区关口,去维持灯节时期的平稳安定。
精致华贵的马车游走在明亮的六角宫灯下,我面前忽地一暗,一个黑影遮挡住了视野里千香百媚的繁华锦楼,我又偏头去看另一侧不断传出靡靡之音的琼花楼阁。
黑影固执地挪了挪,上方传来其颇为恼怒的话语:“姐,你不知道来找我吗?非要我跑断了腿在街巷巴巴地喊你的名字,我很着急。”
见我抿唇不答,他忽地松开手里的包裹,探手抱住我的脑袋,直直地看我:“你不开心。”
我移开目光,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黎昆将横躺在我们之间的兔子灯拾了起来,指头微微一扯,灯笼里的蜡烛从裂口里蹦了出来,一缕火苗从他修长指间飘过。
余光里的那截蜡烛,火光一跳一跳地,很快就把兔子灯给烧着了。
“既然不开心,那就把灯笼烧了,我们不逛了。”他神色冷了下来,松开那只燃着的兔子灯,紧接着就要将自己的鱼灯丢进那簇火光里。
我伸手拦住他,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对着他道:“我方才,见了两个人。”
树影晃动,夜色沉沉,黎昆动作微滞,许久才出声:“是故人?”
我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适才缓下去的眩晕又充斥在脑海里:“一个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乘的那艘从宣国到允宁的渔船上,有个女子被董磊与孙蒙胁迫,后来她不堪受辱跳了海。”
黎昆仔细思索了下,才缓缓对我道:“这件事我有些印象,当时船上的人都知道董磊将她…而我被关在货舱里的时候,她正好被董磊带了出去。”
我笑了笑,看向他澄澈的眼睛,问:“你见没见过她的模样,和我可有几分相似?”
他的呼吸陡然一乱,目光闪了闪:“她和你长得很像,所以那时我刚见到她,曾把她误认成了你。后来你从海上漂到了船的附近,董磊看过你的样子,便把你留了下来。”
“若我说,我见到了那个跳海的女人,你信不信我。”
我定定地望着他,指尖掐进了皮肉,身子像是冷到极点:“她和我从前的一位故人在一块儿,现在的容貌和我几无差别,更重要的是,她仿佛很恨我,看我的眼神十分可怕。而我的那位故人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了,对了,他喊那女子‘竹竹’,你说好笑不好笑。”
黎昆忽地伸手遮住我的眼,声音低了下去:“姐,你别这样,你笑得比哭难看。”
隔着他温暖的掌心,我瞧不见他的神情。眼睫碰到他的皮肤,渐渐湿润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树梢枝头一片窸窸窣窣后,头顶上方飘下几片浅翠的圆叶,落在了一滩灰烬旁。
不远处车轮子碾过行道,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马车在最后停在了几步之外。
有人飞快掀帘,从马车上头一跃而下,神情焦灼地望了过来。衣袂翻飞,脚步急切。
黎昆忽地用伸指在我眼角抹了一把,而后若无其事地拿起我手中的纸袋,挑出一块鸡丝薄饼咬了几口,而后略带嫌弃地对我道:“都凉了,还被揉成小老头脸儿,连卖相也丢了。老板娘看到我们这么暴餮天物,只怕是要气晕过去。”
“什么薄饼?”息昭的雪色衣袖从眼前掠过,十分自然地从纸袋里拈出一块鸡丝薄饼,无视着黎昆磨刀霍霍的目光,微微尝了尝薄饼上的味道。
我瞧着马车停立在此处,息昭带出的两个侍从一左一右跟在其身后,正拧眉看着息昭唇边的那一块鸡丝薄饼。
息昭咬下一小块,侍从们的眼睛里登时冒出火来,直直盯着他们的主子把薄饼给咽了下去。待息昭又咬下一口,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吓人,我简直怀疑下一瞬他们就会上来把这块鸡丝薄饼给抢了。
这两个侍从实在是眼神灼热,我不由有些犹豫地对黎昆道:“息昭主子的侍从一直在看他手里的鸡丝薄饼,要不,我们给他们两块儿?”
黎昆登时转头过来看我,一脸不高兴地道:“姐,他抢了一块也就算了。做什么要给他的侍从,我还没吃饱呢。”
他这么一说,我只能讪讪地对那二人笑了笑:“对不住了,没有你们的份了。”
“主子,您不能吃了!”却不想他二人根本没理会,而是纷纷上前,对着息昭一脸焦急,“形体保持,万不可废!”
息昭容颜俊美,此刻斜斜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瞬,更显出一派清雅风流。听得他声音极清极淡地对着当中一人道:“舒静,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点。”
那侍从听了,一张眉目秀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讷讷道:“子卿哥交代我一定得看着主子的膳食用量,他人不在,我更得把这件事做好了。否则他要是知道主子您又不听,吃撑了胃,他一定会对我的做事能力十分失望。”
息昭闻言,大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索性把整块薄饼喂进嘴里,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轻咬慢咽地。
他好整以暇地对哭丧着脸的二人道:“你们两个只管告诉子卿,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是要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不再理会兀自纠结的侍从,息昭先是望向我的身后,而后回过视线来,高深莫测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你身上有极淡的血腥气,刚才出了什么事?”
黎昆悚然一惊,猛地碰倒了脚边的包裹,抓住我的身子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大碍后,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我则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那株高木,此刻那里早已什么也不剩了。薄刃利刀,死后尸身,连同土层中的血色,早已在不可觉察间消散地一干二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在不让人觉察的情况下极快地收拾掉残局,再隐晦地掩埋掉一切可寻的影迹。除去了肉眼所能发现的一切异常,而当时我失神不察,亦是给了他们方便行事的机会。
如果不是身上余留的一丝血腥气被息昭发觉,只怕我当真会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苦笑了下,我轻声对息昭道:“刚才遇到几个人想要掳走一个女子,不过好像她的靠山本事不赖,把那几人都杀了,然后毁尸灭迹带着那女子走了。”
我说得平淡,可息昭与黎昆均是面色刷白,好半晌同时出声道:“那你?”
“可能是对我不感兴趣,觉得没必要杀了我。”我扯了扯嘴角,干涩道,“又或者是,怜悯。息昭主子,云都最近是不是还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我听到…他们提起萧山馆,或许偌大的云都里,还藏着不少莫名其妙的人。”
是,真的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相似,莫名其妙的不相认。
连带着我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当真很怪异。温长阙临走前那迷惑审慎的目光,一次次在脑海中浮现,像是在惊疑我的脸为什么和那个女子如此相似。
而这种感觉,这种认知,让我很不舒服。
息昭眸色深深,他仿佛在考量着什么,可又像是有些犹豫不决,好一会儿沉默后,终于开口打破僵局:“云都近日涌入了许多股势力。其中不单单有朝堂暗谍,盘踞各方的贵族王侯纷纷进京,已然乱象暗生。而世家之间根基深厚对此干涉众多,只能说暂时不会影响云都格局。可除此之外,发源于江湖的三教九流忽然横生枝节,也一齐进来搅乱浑水,你适才提到的萧山馆只怕也是如此。”
我听着他的话语,亦是心有计较:“怕是在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东西让这些人十分感兴趣。或者说,那同样也是昌明阁所感兴趣的。”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息昭,看他霎时沉默下来:“息昭主子您带我们离开昌明阁透透气,我很感谢。所以对于你要做的事情,无论是出于阁中命令也好,还是仅仅出于你自己的私心,我都不会好奇心过重,更不会搅乱你的事情。我虽然明白了表面,但也不会傻到去了解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我还想活得更久些。”
抬起手嗅了嗅衣裳上的气味,我顾不上管息昭有些难看的脸色,继续道:“不过小的想提醒下您,如果您想对萧山馆进行调查,可以去那头的锦楼。当然,作为交换情报的条件,我希望您能够在能力范围之内告知我,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从宣国来的男人,名字叫温长阙。”
息昭整个人愣了一瞬,问道:“你在昌明阁呆了那么久,难道还想着回去?”
此话一出,我与黎昆均是毫不客气地瞪向他,只觉得息昭这话说得当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直往人心窝子上捅一刀。
黎昆面色肃然,对其道:“难道我们离家这么久,还不容许我们想一想故乡么。”
话音刚落,息昭身边的另一名侍从便神情微变,面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口吻无比惆怅:“说到故乡,我就想起从前尝过的秘制炒食,那可是我家乡里的一绝,我有许久没吃过了。”
其说得动情,引得一旁容色秀逸的舒静好奇道:“真的么,星槐你给我说说,那炒食到底有多好吃?”
然就在此时,星槐眸子亮了起来,他立时朝着息昭道:“主子,子卿哥说过云都美食云集,连一些极难得的海外点心都有能人做出来,上回他说您与他去过一家食店,说吃的就是我家乡的那种秘制炒食!能不能容主子给我和舒静告一个时辰的假,我想带他找到那家店。”
此话一出,引得在场人不由失笑,息昭表情缓和下来,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们一眼,夺目容颜缓缓露出一抹不自在:“要不,跟着我们一起去,就当给你们二人赔个不是。”
我与黎昆不约而同地摸了摸鼻梁,一瞬目光对接,仅剩下一个字。
息昭也是会看眼色的,早就心领神会地让车夫将马车驱近。我这才发现这后头还跟着一辆车型较小的马车,隐隐约约地有温醇的酒香从车帘处飘了过来。
看这情形,想必这就是息昭说的石洞春了。要喂饱那些玄主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居然足足准备了一车子的酒,也难怪他说得去流璃坊的酒窖看一看。
上得马车,息昭修长的身子倚靠在软枕旁,微微抚了抚眉头,而后叹了一声气:“说好了在珍宝坊会合,最后还得让我来寻你们。”
面对他的指控,我与黎昆均是默不作声,秉承着打死不认账的原则,让他无计可施。
星槐和舒静被他指派到存放着石洞春的马车上,是而此刻车厢内只有我们三人,他瞄了一眼我们的大包小包,轻轻呵笑:“银子花光了吧,你这怀里的点心,可是小善馆的,价格不便宜。”
将蜜糕和桃酥归在一处,我将装着果馅饼的纸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鸡丝薄饼是黎昆喜欢的,不能给你。果馅饼倒是还有许多,要不要尝一个?”
黎昆瞅了我眼,装作没听见,专心地攻克鸡丝薄饼。
息昭很是上道,十分给面子地品了几块,末了还慢条斯理地道:“眼光不错,买的都是挺中意的点心。”
闻言我不由狡黠一笑,望了眼黎昆差点被噎住的模样,一旁的息昭瞬时明白过来,面色立时沉了沉。
车马行驶得不紧不慢,半刻功夫,我们离锦楼越来越近了,而琼花阁也仿若显山露水,展现出了檐牙高啄的楼阁全貌。
停驻在珍宝坊对面的一处酒楼门面,行了大约十几步距离,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落在人眼里。
“‘金衣公子’,这又是什么名头?”
我正好奇着,身体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想忽地另一侧有来人亦是朝着这个方向,不慎之间便撞了个满怀。
条件反射地痛呼了一声,撞到对方冷硬的身体,鼻梁好似要断了一样。眼睛里是深沉玄色,银线云纹精致细腻,衣料触感柔和上乘。
我登时暗骂了自己一句,忙不迭地退了开来,朝面前被撞的人道:“对不住,对不住,您别见怪。”
身前的人影停了停,低低地回道:“不妨事。”
下一瞬,我被黎昆拖着拽着远离了开来,跟着息昭等人入了店面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