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凉感觉到无边的寒气从地上钻出来,透进单薄的绫衣,冰肌刺骨,冷得她瑟瑟发抖,尽力蜷缩成一团,想要取暖,保护自己,和腹中才刚两月大的胎儿。
“还没醒?再泼!”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高傲的女声。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一泼水迎头直浇下来。冰冷的感觉蔓彻许如凉的五脏六腑,冲击的力道几乎冲折她肋骨。
许如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睁开眼,发现周围晦暗,隐约看见几只酒缸,闻见酒的香气——这里是酒窖。
“姐姐总算醒了?娘亲弄来的迷药果真好用。”
高傲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响彻酒窖。
许如凉浑然惊颤。
许凝,是许凝!
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许凝是个什么性子,许如凉再清楚不过。只不过之前总以为进了宫,册了婕妤,许凝也算长大了,会有所收敛,没曾想……
罢了!
许如凉心痛,可眼下还有比心痛更紧要的事。
攥紧拳头稳住力气,忍着浑身的寒意,许如凉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凝”,还同小时候在平阳王府那般,却只换来许凝一声冷哼。
许如凉语气也严厉了一些:“你别乱来。我是先皇遗诏钦点的皇后,即便皇上,也只能废了我,不能处死我!”
“先皇遗诏?”许凝轻抚着护甲,漫不经心,“爹爹能伪造先皇遗诏,自然也能废了遗诏。”
“住口!”
许如凉心思骤沉。
她们的家族掌控大昭半壁江山,身为许氏嫡宗的嫡女,她们的地位自也是极其煊赫,堪称天之骄女也不为过。尤其许凝,身为幼女,更是从小被人呵护在手心里,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受尽恭维吹捧,一味地高傲骄纵。
可她竟然连最基本的认知也没有了!
许如凉压抑着声音道:“即便先皇遗诏确系伪造,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昭告天下的事如何更改?你想过没有,若是我不明不白死在你手上,牵出陈年旧事,其他几大门阀借机发难,你要父王怎么办?平阳王府怎么办?许氏一门怎么办?”
“少拿你的‘顾全大局’来压我!”许凝气急败坏。忽然又似想起什么得意的事,她娇娇地笑了笑,“娘亲说了,只要你死了,我就是许氏嫡宗唯一的女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无论我做什么,爹爹都会保我!至于你嘛……”
话没有明说下去,只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已经表明了一切。
许如凉却没心思理会她,嘴边沉吟着“母亲”——漆雕烟儿,许凝的娘亲,许如凉的继母,许如凉一直以母待之。
过良久,许如凉挣扎着站起来,“为什么!”
声音已然极低,却如惊雷炸响天际。
许凝猛地惊退数步,被宫女搀扶才将将站稳,“什么为什么?”
许如凉踉跄欺身上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自认待你们母女不薄!”
“贱人闭嘴!”突然看到凑近眼前苍白的面孔,许凝惊得失声,顺手反掌一掴。“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十二月的帝都兴庆城冷得覆水成冰,刚刚泼在地上的水早已结冰。
脚下湿滑,许如凉趔趄倒地,腹中传来钻心的疼痛。
“就因为你这贱人事事出头,占尽祖父和父王的赞誉,把我和我娘亲的风头都抢光了!”许凝怒火中烧,失了风度,“都是你这个贱人的错!”
两日之前,许如凉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为后六年,许如凉的端方清正有目共睹,深得朝野内外赞誉,即使曾经有人致力于质疑她皇后之位的正统性,最后也为她折服,转而坚决拥护她。皇后贤德,是社稷之福,为万民称颂。
然而,在许凝眼里,一切都成了她的罪状。
许如凉没说话。
许凝只道她认罪,敛了疯狂,便又是个娇俏的少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得意,“姐姐也不必为咱们许家担心,又不是我要你死的?哝,这可是皇上御赐的鸩酒。将剧毒无比的鸩毒,化在上好的桂花酿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就请姐姐先品尝吧。”
许如凉无声无息。
许凝又笑,好像很大度的样子宽慰道:“姐姐放心,这一路上你不会孤单,我娘亲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你的好娘亲,好哥哥,好外公……哦,对了,还有太后大姑妈,都在前面等着你呢。姐姐只要喝了这杯酒,就能追上他们,一家人又能共享天伦啦。”
许如凉仍然无声无息。
许凝皱了皱眉,片刻后,恍然大悟似地“喔”了一声,轻笑道:“是了,姐姐担心路上没人照顾吧?放心吧,我娘亲也为你安排好了。姐姐还记得你清心居的那些侍女吧?还有你那掌事大侍女,就那个叫菲湘的……”
“啊——”
许如凉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喊。
腿间的温热,和肆意蹿进鼻腔的血腥味,无疑表明,她在出血……孩子,没了!
十年前的冬天,长兄战亡,她失去了这世上和她最亲的人。十年之后,她终于又有了至亲,却被许凝害没了!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大局要顾及?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容忍许凝?大不了同归于尽,黄泉路上去陪她可怜的孩儿!
许如凉伤心欲绝,血气翻腾似发狂般,鼓作一口劲,奋力起身冲向许凝:“我跟你拼了!”
事出突然,许凝陡然间没避过,被冲倒在地,失声尖叫,极是难看。宫女忙惊叫着让太监来押许如凉,又连忙上前搀扶许凝,阴暗的酒窖里乱成一团。
许如凉畅快地笑起来,“十六年,我忍了你整整十六年零二天,终于也让你知道一回什么叫疼痛!”
可是这轻轻一推,哪里抵得上这对恶毒母女给她造成的伤害?
“我只恨我自己傻,以为只要多忍让,你们母女总有一天会感化,会和许家人同舟共济。是我错了,是我自欺欺人!”
狼子野心早已存在,永远不会因为她的容忍而消弭!
只是可怜娘亲、哥哥和外公……
许凝扶着倾斜的发髻,惊慌地嚷:“贱人疯了,疯了!快让她喝御赐的鸩酒!”
“御赐?呸!”许如凉敛笑,迎面唾她:“你难道不知道,早在先皇时期,就曾明令禁止宫中出现毒物?即使煊煊要我死,也绝不会用毒!你竟敢假传圣训!”
“我不知道又如何?你知道又如何?”
许凝恼羞成怒,跺了跺脚,忽然又道:“既然你不吃鸩酒,那就把你做成人彘,削光你的四肢,割掉你舌头,挖空你双眼,灌聋你双耳,看你还说什么,看什么,听什么!”
许如凉禁不住浑身战栗。
小凝,许凝,她维护了十六年的亲妹妹,竟然想到用如此恶毒的方式对付她!
今日就难逃一死了吗?
不,绝不!
许凝,终究还是嫩了。
许如凉稳了稳心神,双拳紧握,紧攥在手心里的棋子,仿佛磐石一般给她力量。
哥哥,在天有灵请护佑阿凉。
许如凉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发力,挣脱桎梏,掌风带过,手中棋子悉数撒出,黑暗中看不清楚,倒像暗器。
许凝边狼狈躲避边失声尖叫。
酒窖里又陷入混乱,守卫空出罅隙,许如凉毫不迟疑朝亮光透下来的地方跑去。
只要跑出酒窖,就会机会活下去!
她还不能死,她还要见煊煊,问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救她?还要告诉他……
“快,快拦住她!决不能让她跑了!”慌乱中也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喊了一声,就有一只宽大的手掌卡住了许如凉的咽喉,用力拧捏。
许如凉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许凝的奚落声也越来越模糊。
身子越来越沉,好似坠入深渊……
神智泯灭前,只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锦衣轻裘,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