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美包装公司的大门门口,欧阳夏蓉泪眼婆娑地帮刘伟把纸箱子捆在自行车上,对他说:“刘伟,你可要常来看看我呀!”
“这个破公司,我可再也不来了!”刘伟笑道。
“那……”欧阳夏蓉羞涩而忐忑地问,“你就不想我了?”
“想啊,”刘伟笑呵呵地说,“但你可以去找我呀。”
“我不认识你家。”欧阳夏蓉的脸红了起来。
“文化宫知道吧?”刘伟没有注意到小丫头的神情,一边检查纸箱子是否捆扎牢固,一边随口说,“我家就在文化宫对面。你去之前给我打电话,我接你。”
“那你不许换号码,换了号码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别跟人家玩失踪!”欧阳夏蓉的语调是命令式的,可怎么听都像是在哀求。
刘伟瞥了她一眼,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了出来,急忙扭身,又假装看后车架上的纸箱子,顺便揉了揉眼,背着身说:“好了,好了,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还十里相送啊?回去吧。”说罢,推车要走,又听楼上传来喊叫声:“刘伟!刘伟!别走!”仰头往上看时,见三楼财务部的窗户上露出大雄的半个身子,就强装笑脸,笑道:“我等了你半天也不见你来,不等了,我回家还有事呢!”
大雄急忙喊道:“别走!别走!等我一下,我马上下去!”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大雄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对刘伟说:“晚上去中和轩给你送行,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刘伟问:“都有谁呀?”
“胡莉和储运科的几个司机,还有柳主任。”大雄按照柳若兰的吩咐没有说出这是她安排的。
刘伟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送什么行啊!让领导知道了,你们还有好果子吃呀?”又挥了挥手,“免了,不去了!”
大雄急忙抓住刘伟,道:“你看你!我都联系好了,你必须去!”
欧阳夏蓉也抓住刘伟的臂膀,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央求:“去么,去么,刘伟,你就去么!”
刘伟被缠不过,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俩都撒手,我去,我去!”又问,“几点?那个房间?”
大雄说:“等电话。”
“那行吧。”说罢,刘伟推上车子,一片腿骑了上去,很快钻进车流中,不见人影了。
刘伟的父母中午回家吃饭时,见刘伟在家,刘伟妈就惊讶地问:“咦,你怎么在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呵呵!”说罢,扭头看见屋里的地上摆着一个纸箱子,就走过去猫腰扒拉着看,只看了一眼,就突然停下来,直起腰,厉声问道:“小伟,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被开除了。”刘伟如实作答。
“为什么?”妈妈惊讶地问。
事情太复杂,刘伟没法解释,随口就说:“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妈妈虽然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刘伟,不太愿意让他干这份工作,但听说自己的儿子被人家开除了,面子上受不了,非常生气,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无缘无故地人家就开除你呀?说,到底为什么?你是不是又干什么违法的事了?!”
“妈,说什么呢你!”刘伟心里烦躁,也喊了起来,“哎呀我的事你别管,一句话两句话也跟你说不清楚!”
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刘伟爸却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吼道:“什么事能说不清楚?你说说你!一天到晚,除了喝酒就是打架,你还能干点人事吗?!好好的大学你不读,非得到监狱里面去受罪!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工作,你又被人家开除了!你都多大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这是想气死我们老俩嘛!”
刘伟妈自己骂儿子,怎么骂都觉得不解气,却不允许别人骂,只要听见有人骂自己的儿子,她的心里就心疼得受不了,即便刘伟的爸爸也不行!她转过脸来,冲老头子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里还挨你的骂,你还让他活不活了?滚回你的屋去!”
刘伟爸见老婆冲自己发火,又将一肚子的怒火转向了刘伟妈:“都是你!都是你惯得好儿子!在大学里丢人现眼还不算,又跑回家来丢人现眼,这一家人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刘伟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现在又见父母又为自己的事情吵架,一时间,内疚、惭愧、愤懑一起涌上心头,羞愤的泪水喷涌而出。他再也无法忍受了,突然大吼一声:“别吵了!”待父母都愣住了之后,又气呼呼地说,“我不再给你们丢人现眼啦,我去死行不行?!”吼罢,一转身,奔出了家门。
父母被他的吼叫声给震住了,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又见他寻死觅活地跑出了家门,刘伟妈一下子崩溃了,疯了一样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喊:“小伟,回来!小伟,回来!!”待他追到楼梯口,往下张望时,哪里还有刘伟的影子?
刘伟妈深怕自己的儿子一气之下干出不可挽回的傻事,又转回身,声嘶力竭地冲刘伟爸狂喊:“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追?我的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刘伟虽然跑的很快,母亲那声嘶力竭地呼喊,他还是听到了。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也不能回去,因为他流泪了。他觉得流泪太不男人了,所以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即便是自己的父母也不行。
四年前出事被抓时,他没有流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时,他没有流泪;刚进监狱受到牢头狱霸的欺辱时,他没有流泪;从监狱里出来后找不到工作时,他也没有流泪。现在,他却泪流不止!他觉得丢人,觉得无地自容。一气之下,还真想一死了之!
但这只是一时的激愤而已,他才没有那么脆弱呢!
刘伟跑到文化宫广场的花丛里,躺在草坪上,眼望蓝天白云,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就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生疼,便闭上了眼睛,想要睡一会。眼睛虽然闭上了,脑子里却浮现了许许多多画面,这些画面有如电影导演搞得蒙太奇,快速闪动而又飘忽不定,各种人、事、物毫无次序地闪现,倏而来,倏而去,搅得他眼花缭乱,心神不宁。不得已,刘伟只好又睁开眼睛,并坐了起来,掏出烟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随着一股浓烟从他嘴中缓缓地往外喷出,他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思路也慢慢地集中起来,又思考起他的人生了。
真是太失败了!
你简直就是低智无能、愚蠢幼稚的代表!
你说说你,连个工作都保不住,还能干什么呀?扑街要饭去吧你!
“啪!”的一声脆响,刘伟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自言自语地骂了起来:“你他妈的把大学的课程都学完了,却没有毕业!苏娜明明爱着自己,你也爱她,却让她跟别的男人结婚了!现在可好,刚刚找了一个工作,还尽心尽力地去做,又让人家开除了!这他娘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呀?难道这就是宿命吗?不是,不是,一定不是!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那就是自己有问题了?可是,我哪儿错了?就算打折孙小虎这件事是我的错,可石涛搞鬼也是我的错吗?我怎么知道这小子这么不靠谱,会弄出两张假发票来?!”
刘伟就这么骂着自己,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从大学直到现在,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涌入他那狭窄的脑袋里,还不停地穿插跳跃,他的脑子也就像风车一样,被风吹动着停不下来,而且越转越快,到了最后就搅得他头疼欲裂,却又欲罢不能。
“去他妈的!老子就这样了,我又没错,改什么改!这就是命,愿咋地就咋地吧!”
刘伟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娘,安慰了自己,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身子往后一仰,躺在草坪上,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想歇一会儿,却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伟觉得有人在推他,还一边推一边叫:“小伟,小伟,醒醒,醒醒!”
刘伟忽地睁开眼睛,见父亲坐在身边,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又忽地坐了起来:“爸,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知子莫若父。”刘伟爸笑着说,“你是我的儿子,你去哪儿我能不知道?你小时候就喜欢往花丛里面钻,还爱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
父亲的脸上没有怒容,也没有训斥,反而用慈爱的语气说起了刘伟小时候的事情,这让刘伟很是吃惊,心里又感到一阵温暖,一丝愧疚也就涌上了心头。
刘伟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爸,我给你丢脸了,对不起!”
“好儿子,别说这些了。爸爸也不该胡乱训斥你。”刘伟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我冲你喊不是怨你,而是替你着急。我找你的时候也仔细想过,你被开除这件事很有可能不是你的错,我太主观了。我没有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就训斥你,是爸爸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客观原因,也不管你是对是错,这个事情的最终结果还是由你自己来承担的。从这一点上来说,你错了。你怨不得别人!”
“可是,爸爸,我真的很冤枉!”刘伟想为自己辩解,“我——”
“我知道,我知道,”刘伟爸打断儿子的话,又把刘伟搂在自己的怀里,不无爱怜地说,“可是,你冤枉并不证明你是对的!”
“为什么?”刘伟挣脱了父亲的怀抱,用诧异地目光看着他。
刘伟爸笑了笑,又重新把刘伟搂进自己的怀里,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爱学习,成绩也很好,还为人正派,只是凡事爱咬死理,好打抱不平。当然啦,这些都不是缺点,应该是你的优点。不管怎样,你还是很正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想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混出个样来,仅凭这些可是不够的啊,而且更不能咬死理!”
刘伟爸爸的话说得很轻柔,就像一阵和风吹进了刘伟的胸膛,在抚慰他的同时,又指出了他的错误,一点也不让人反感。刘伟静静地听着,没有言声。
“你学习好,还是工商管理的高材生,所以就在长期的学习中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势,认为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标准答案。这种想法在工程计算和教科书上是正确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为人处世上,就大错特错了!其实,现实生活中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很多时候并不好弄清楚,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对与错之间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
“这句话我听说过。”刘伟插话道,“我们单位的一位姓马的经理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是,难道现实生活里就没有对错的客观标准了吗?”
“有。”刘伟爸先做了肯定回答,转口又说,“但这个标准不是理论,也没有写在书本上和管理规定或法律中,而是在——”
“等等,”刘伟心急,打断了爸爸的话,“你是说,管理规定和法律是不正确的吗?这怎么可能?!”
“管理规定和法律当然是正确的,但它们并不是判断是非的标准,而是人们行为的底线,是雷池,就是那个‘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它告诉你什么是不能做的,但并没有告诉你什么是可以做的,以及怎么做才是对的。”
“那……真正的标准是什么呢?”
“结果。”
“结果?”
“对!”刘伟爸解释道,“结果好,就是对的;结果不好,就是错的。”
“怎么可能?”刘伟颇感诧异,“按你这个说法,那不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