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箭封喉。染血的箭头从虎颈后穿出,血水红透了山路。李攸烨将惊魂未定的权洛颖抱远一些,回头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猛虎,震动着手腕粗的尾巴,垂死挣扎。
好一会,终于不动了。
权洛颖瘫倒在李攸烨怀里,面色发白,像失了所有力气。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让她来不及思考。老虎的突然出现,根本不像书上所说,还和你周旋几圈,上来就快速袭击,她出于本能地转身朝李攸烨跑,又本能地听从李攸烨的命令卧倒,那一刻,当真是丢魂失魄。如今危险已经被解除,惶惶之心仍然难以平复。
李攸烨觉出怀中人仍旧惶恐的心跳,怕她真吓掉了魂,在临近的青石上坐了,把人搁在腿上,肩上的长弓扔在一旁,一支手顺势携紧绵软的纤腰,另一手捧住她的脸,将她丢掉的神智强拉回来:
“权姐姐,权姐姐,看着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不知该如何描绘这时的感觉,权洛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安慰的眼睛,体会着脸上真实的触觉,只觉不安的魂魄终于找到了依托点,莫名的安心,然而,一想到是这人造成的一切,她那委屈、恼怒、后怕等一干情绪也一并浮了上来。
用力捶打李攸烨的肩,懊恼中发泄着委屈:“都是你害得,都是你,非要上山,你不是说不会有老虎吗?我差点就被吃了!都是你!”
真的是吓坏了,明明用了大力的拳头落在李攸烨身上,全化成了柔弱的雨点。李攸烨却是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软声细语地哄劝,将所有不是都往自个身上揽了。只愿被吓到的人解了气就好。无心的玩笑,一语成谶,她莫可奈何,只是让权洛颖离开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实是天大的恼事,恨不得打自己一拳。
倘若方才稍有一点偏差,后果简直不敢想象。野兽毕竟和人不一样,她敢和上官景赫比狠,但绝不敢和没原则的老虎玩心计!一击不中,她当真哭都没地方哭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权洛颖一旦被厄运缠身,她也跟着像在刀山火海里翻滚一般,一心只希望她好,为她担心。突然有些理解父皇为何专宠颜妃,连她毒害皇子的罪行都能放任,情这种东西就像□□,让人上瘾,一旦沾上,戒掉就难了。
李攸烨稍微出神,安抚某人后背的手稍微慢了些,就惹来更大的怒气,遭到一阵密集的揪打。这是使小性子吗?她领悟了半天方才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手却听命地恢复先前的节奏。果然化干戈为玉帛。
两人叠坐在山道旁的岩石上,休憩一阵,怀中人才安定下来。李攸烨有些遗憾地朝山顶上望望,决定折回去,毕竟权洛颖再也受不得惊。还是先安顿眼前人最重要。
她的失落自然没逃过某人的眼睛。经过一阵儿好生安抚,权洛颖已经从恐惧中走出来,脑子一旦清醒,就马后炮地想到方才情形似乎是可以用到隐身镜的,而实际的情况是,同样是人,当面对危险的时候,拥有先进装备的她选择了逃跑,李攸烨则镇定自若迅速毙敌,这强烈的反差顿时让她遗憾懊恼娇羞不已,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想到李攸烨要折返,估计也是为了顾念她的安危,权洛颖抿抿嘴,心虚地问:
“你到底上山干什么?”
李攸烨心里遗憾,表面却故作轻松道:“没什么,下次再说吧……哎,你去哪里,那是上山的路!”伸手扯过似乎走错方向的某人。
“就要上山啊!”权洛颖瞥着嘴道。
“这,这山上挺危险的!”虽然她态度似乎勉强,李攸烨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然而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不得不保持理智,压下这股情绪。
“你忘了,我会隐身的,必要时还能飞起来!”权洛颖挑挑眉,提醒她道。
“呃,对哦,我居然给忘了!”李攸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再看某人:“那刚才……”
“刚才我一不小心没想起来,不过有了这次教训,下次绝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权洛颖有些底气不足,但仍振振有词。
李攸烨一听,有些急了:“你怎么能忘呢,刚才多危险,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那……”
“不是还有你嘛!”权洛颖红了脸,瞥过头去,小声道。
“什么?”李攸烨似是没听清,嘴唇微张。
“哎呀,罗嗦什么,你还走不走了,赶紧走!”似是不耐烦了,调头就往山上去。
李攸烨瞪大眼睛,看着主动牵上来的手,不自觉的甩开步子跟了上去,脸上终于漾出涟漪般的笑容。
这座山海拔只有四百米,不过由于山道蜿蜒曲折,沿途多有阻碍,使得二人快到山顶的时候,已是筋疲力尽。说是筋疲力尽,实则李攸烨状态还好,有武功底子在,一直步伐稳健,及至现在,额头只是有细汗沁出。而权洛颖早在某个山腰上就已显体力不支,被吓到了就是被吓到了,再不怎么承认,手脚酸软也是事实,勉强被李攸烨拖到这里,已经顾不得淑女形象,顺势瘫倒在大石块上,喘息如牛。
李攸烨把沿路采摘的果子递给她解渴,权洛颖咬着野果子,往下看那条被自己走过的山路如今细的像一条蚯蚓,突然有种化作西游记里的师徒翻山越岭的感觉。后来,见她实在累极,李攸烨干脆背着她行走,这样一来,她更觉得自己像那四肢不勤的唐僧了。
伏在并不算宽阔,却格外舒服的背上,权洛颖很不厚道地想要睡过去。李攸烨身上那夹杂了汗味的体香,不但不浑浊,反倒像一种安眠的药草,彻底降低了这只寄生虫的觉悟。
目光越来越涣散,半眯的眼,不提防,被一抹耀眼的蓝夺去了视线。慢慢放大的瞳孔,随着昂起的脑袋,被这纯净的蓝闯入,刹那间心神俱敛。
那是,花楹树!蓝色的花楹树!
权洛颖从李攸烨背上缓缓滑下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不敢轻动,深怕碰碎了这份幽邃的宁静。
忧郁的芳香,开在这片不算开阔的山腰上,忽然的安宁。一座小小的静谧的坟,安稳地立在开满蓝雨的花楹树下,绝望中等待的爱情。
是谁在这清丽脱俗的花下,埋下了无生气的坟?是谁眠在安稳的泥土中,享受蓝色的雨擎。这一幕,如此绝望如此凄清。让人莫名的揪心。
她在等待着谁?
蒹葭不复苍茫,
白露宁何为霜?
精致的墓碑上只刻着两行清秀的小字,源于一首耳熟能详的诗,没有立碑人的落款。但一字一句却是未亡人对已亡之人的叩问和眷恋。这份绝望中等待的爱情,有人在里面等,有人在外面等,一人不再迷茫,另人却已成霜。
李攸烨掀开前袍,在墓碑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有蓝色的花瓣碰到她的脸颊,飘到墓碑上,没入泥土中,她的眼角莹莹欲坠,脸上却漾出单纯暖和的笑容。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李攸烨,权洛颖有些触动,直觉里,墓中人和她有很深的牵连。沉思中,李攸烨朝她伸出了手,目光中有期待,权洛颖便也跟着她跪了下来。
两人跪在这蓝色的花楹树擎成的伞盖下,跪在这刻着清秀字体的墓碑前,手牵在一起,权洛颖怎么都感觉这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秋日的阳光透过伞盖洒在地上,斑驳耀眼,李攸烨额上的汗渍粘了泥土,透了湿意出来,权洛颖下意识地掏出锦帕给她拭去,当那张精致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表情变得无辜又迷茫,她又大大方方地收了锦帕,端正身子,不去理会边上那迟钝的惊异。
“这是我娘的坟!”李攸烨终于开口,直视着旁边的人,那眼角的晶莹再一次浮现。
权洛颖微微有些吃惊,对上李攸烨的目光,从里面读出了肯定。
“你娘不是皇太后吗?”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从李攸烨先前的神情,她猜出这坟的主人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没有想到会是她的母亲,在她的印象里,皇帝的母亲都会有一座华丽的陵寝,而这座小小的坟实在太孤寂了。
“不是,我娘生前只是一个宫女,皇后的身份是后来追谥的!”
权洛颖仍然不解,就算追谥的也是皇后,陵寝再怎么从简,也不应该只是一座小小的坟墓,立着没有名字,没有落款的墓碑。
李攸烨知道她疑惑,开始款款道来:“我娘闺名唤做纪为霜……”
纪为霜?不正是墓碑那句诗对应的名字吗?权洛颖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只因家里人犯了罪,受连坐被充入后宫为婢!”
权洛颖静静聆听着,被那无缘得见的深宫女子吸引,李攸烨的拳头紧紧握着,一直泛了白,都没有分开过。权洛颖从她那精致的轮廓,清澈的眉目上寻找着那人的影子,想象着她如何艰辛地度过每一个孤寂的时刻。
在李攸烨平静的诉说中,她看到了这样一个传奇的女子,连一向痴情的皇帝都对她动了心思,一大批宫人愿意为她保守着那弹指可破的秘密,赴汤蹈火。她为那样一个人儿心疼,更为眼前这已经长成但却得来不易的人儿,心疼。
“我娘生下我便去世了,临死前,她抓着皇奶奶的手提了最后一个心愿,说在她死后,将她送到霜山上,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株花楹树,那里会有人将她埋葬!”她的目光落在那株花楹树上,权洛颖明白便是这一棵。
晶莹的泪终于落下,在阳光下,折射出幽深的蓝。权洛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那个人是谁?”那个刻下“蒹葭不复苍茫,白露宁何为霜”的人是谁?
李攸烨眼角坠着泪,充满深意地看着她,嘴上却噙着一抹幽幽的笑容:“我只见过她的背影!”
这笑容当真古怪,权洛颖缩了缩瞳孔。
“是一个穿着淡蓝裙裳的女子!”幽深的笑容渐渐放大,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人。
权洛颖瞪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消化了一会,沉默了。
“以前,我每个月都会上山一回,好几次都看到了那个人,她在娘的坟前站了很久,背影很单薄很落寞,我想跟她说话,问娘的事,可是她不愿意见我!我知道她肯定在这山上的某个角落陪着娘,后来,我每次来,她都会避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权洛颖沉默着听她说着,言语中的落寞扎疼了她的心,一个和她一样穿着淡蓝裙裳的女子,在李攸烨的眉角画上了忧伤,她突然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是她寻不得那人沮丧时的慰藉。
有时候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人会突然爱上另一个人,但爱情里,永远不排除某人是某人的替代品这一残忍模式。
“权姐姐!”李攸烨把那失了心神的人唤回来,“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累了?”
“没有!”权洛颖掩饰地扭开头去,背对着她。沉默的氛围将两人隔开。
“权姐姐,我今天带你上山来,是想跟你说……”李攸烨踟蹰着,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我娘喜欢的人是一个女子,我没有觉得不好,反而很羡慕她们,虽然她们生前没有走到一起,但最后却生死相伴了!”
“我想……我可不可以……和你共度一生?”脸上已经憋了通红,但目光却固执地盯着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忐忑不安地期盼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