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凉凉的风掠过围墙,扑到院中来,轻轻梳理着青砖上的月影。寂静的院落,像一只隔空升起的船,在漫长的星河中缓缓漂浮,船上,两个人影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月光洒下成片成片的洁白,将她们的影子裹入水银般出离的幻境。
时间抽丝一般细腻地陨去,挂满流光的树木,溢满波纹的石阶,正与外面的世界渐渐剥离。这个时候忽然觉的,世界再大,人再多,相守的人只要两个,就已经足够。
听着耳边逐渐化为均匀的呼吸,权洛颖沉默地扭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张安睡的容颜,静静地枕在她的肩膀上,双目微合,似凝固的玉盘。那饱满的额,随着胸口的一起一落,有规律地蹭动着。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指尖触向那人的眉角,却在临近时蓦地怔住,这个时候李攸烨,完全褪掉了白天那生龙活虎的活泛劲头,安静得像一个不闻世事的婴儿,一心一意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梦中。让人不忍心去打扰、拆碎她的美梦。
霜一样洁白的月色罩住她的面庞,将嘴角那份淡淡倦倦的笑意,刻画得分外生动,皎洁,明朗。
放弃了触动她的打算,她试着缓缓扭转身子,将姿势调正一些,好让李攸烨睡得更加安稳,可是方一动,那原本还乖顺的脑袋,竟格外敏感地捕捉到这点微乎其微的异样,开始不安分地拱起她的颈窝,似乎不满意好梦被搅扰。
无端让人忐忑,权洛颖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她寻回原来的位置,埋头更昏沉地睡去。笑,也无奈。
夜越发深沉,安静,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正当倦意袭来,连醒着的人都要撑不住睡去时,一声巨大的响动落在了院里,“砰”的一声,突如其来地打碎了原本夜的安宁。
墙根那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啊!哎哟!”
在权洛颖身上眠歇的李攸烨忽然睁开眼,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拉起地上还在缓神的人,揽臂将其护至身后,冲那发出动静的阴影角落,冷声喝问:“谁?!”
这突来的状况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整个院落仿佛一下子被撞醒,从空中跌落下来,权洛颖被惊了一跳,仓促间手脚出现短暂的笨拙,好在一只手已经将她牢牢护住。踮着脚尖,顺着李攸烨的眼角往围墙那边探望。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掉下来了,地面被摩擦出索索的声响,痛苦的呻*吟夹杂于其中,听声音判断应该是个男子,只是隔得远轮廓看不分明。气氛紧张到如一根即将崩裂的弦。李攸烨并不让她靠近细看。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墙上跳下,矫捷地落入院中,在地上稍稍一缓,便从阴影处跃出:“是我,陈越!”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李攸烨总算松了口气,回头捏了捏权洛颖的手,安抚道:“别怕,是陈师傅!”
权洛颖并没有立即回应,只低头看着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略微动了动自己指尖位置,划到那人掌心边缘,从指缝间穿了过去,扣紧,抬眼,冲她点了点头。这简单的小动作,霎时让李攸烨心花怒放,她喜不自禁地笑咧了嘴,手回应似的用力握了握,牵着她几步走到陈越面前:“陈师傅总算回来了,我以为你被什么事耽搁了,正要派人回去打探!”
对李攸烨的关心,陈越一如既往并不多做表示,他朝权洛颖微微颔了颔首,打过照面,才开口对李攸烨道:“公子不该以身犯险!”声音异常严肃。李攸烨噤了噤口,自知理亏,只好摸了摸鼻子,她知道陈越是江后专门派来保护她的,一向将她的安全视作重中之重,她此番冒险行事,要是事前有他在,必是不被准许的,何况事前她又“涉嫌”故意支走了杜庞,陈师傅这么认真的说出来,就表示对他很不满。李攸烨吭吭了两声,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被师傅教训,实在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干干的笑了两下,她忙开口打岔:“啊,陈师傅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寻到了山上!”
“哦,想必是胡先生告诉您我们在这里的吧,嗯,我们在这里就呆三天,等五舅的兵一到马上就回去!”李攸烨乖巧地笑着,废话连连,一瞥眼瞧见了陈越身后那乱滚的黑影,立马抓住作为话茬,问:“啊,这是……”
陈越没说什么,回头,一把揪住那黑衣人,将他用力扔到了李攸烨脚边,那黑衣人“哎呦”一声重重摔到地上,身子蜷成一个大虾米,哀嚎不绝,看起来摔得实在是惨,李攸烨肉疼地眨了眨眼!
那黑衣人缓过神以后,对上李攸烨探寻的目光,他惊骇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就要逃走,谁知刚一动,一道鬼魅般的寒光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饶……饶命!”
“是谁派你来的?”李攸烨两步上前,皱眉问道,陈越剑尖一挑,黑衣人脸上的纱巾抖落,露出一张惊惧的面孔,李攸烨和权洛颖相视一眼,又一齐看向那张本来面目,神色开始捉摸不定。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郡守府的管家。李攸烨心中略略有了数,目光逐渐深邃如墨。
刚才闹得那么大动静,现在整个郡守府都喧闹起来,嘈杂入耳,在门外守卫的两个汉子急急忙忙奔进来向李攸烨禀报:“大人,郡守过来了,带了好多兵,说是要抓刺客!”
“来得到快!”李攸烨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发现人数还真不少,她瞥了眼脚下的管家,平静地吩咐侍卫:“告诉他,让他在外面候着,待本官审问完了刺客再叫他进来!记住,要拿出本钦差的威风出来!”
“是!”两个汉子相顾一笑,领命退下。李攸烨踱步到那黑衣人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郡守派你来刺探本官,究竟意欲何为?”
那管家见李攸烨心思通透,直接挑破了真相,不禁大惊失色,一下子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钦差大人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李攸烨冷笑一声:“奉命行事?奉什么命?行什么事?从实招来,或许本官会考虑考虑,留你一条性命!”耐人寻味的语气泄露出她心里浓浓的杀意,让管家听了不寒而栗。
“大……大人饶命,是,是郡守大人怀疑钦差大人来历不明,恐是假的,就派小人夜里前来打探,要查明大人的真实身份,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大人明察啊!”背后有陈越的剑抵着,那管家早已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腿肚子抖得不成样子。
“好大的狗胆,竟敢怀疑本官的来历,你们究竟长了几个脑袋!”李攸烨瞪着在地上缩成一团,战栗不止的人,眼角射出幽冷的寒光。
“是是是,小人狗胆,小人罪该万死,大人饶命!”
“哼!”李攸烨懒得再看他一眼,回头冲陈越道:“陈护卫,请那位郡守大人进来!”
陈越看了眼李攸烨,领会到他的意思,提剑回鞘,移步而去。
李善念被两个底气十足的侍卫拦在门口,一时间不敢贸然闯入,在外面等得又焦又躁。心中也料到事情可能败露,因此十分忐忑不安,此时见有人出来,立马换了恭谨的神色。
“我家大人有请!”不是白日见得那个俊秀的小白脸,来人身长八尺有余,竟威风赫赫,浑身散发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寒意,李善念心中一颤,心道,身边有这等侍卫,那位钦差大人八成不假了。刚要提袍进门,忽然被陈越伸手拦住,只见陈越意有所指地扬了扬下巴,看着后面的官兵:“他们不能进!”
“是!”李善念也是习武之人,竟然被陈越的臂力撞了回来,额头不禁冷汗直流,回头冲手下摆了摆手,仔细理了理头冠,只身跟着陈越进了院中。一到院里,就看到跪在地上的管家,二人打一照面,脸色都苦拉下来。
视线一扫,李善念当先看到立在院落中央那少年,先是一愣,略微移了移目光,看到了眼白天才见的那个传话少年。方才引他进来的那个魁梧侍卫朝那中央少年做了一揖,便退到少年的另一侧立定,三人之间主次立显。他暗自吃了一惊,不敢耽搁,一溜小跑奔到李攸烨跟前,先跪在地上叩首:“下官李善念,拜见钦差大人!”他万万没有想到钦差会如此年轻,竟,竟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可是等到少年一开口,那沉稳的气度,无形中流露出来的震慑力,便让他心中陡然生畏。
“郡守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李善念摸不准李攸烨的态度,磕磕绊绊道:“下官,下官,特来向钦差大人,请罪,请罪!”
“哦,请罪?郡守大人何罪之有?”
“呃,这……”李善念瞄一眼跪在地上的管家,一滴冷汗从额头滑下:“下官识人不明,想不到府中竟然藏有如此胆大包天之徒,冒犯了钦差大人,下官实在难辞其咎,还请钦差大人降罪!”
“哦?陈护卫,冒犯钦差该当何罪?”李攸烨不动声色地问陈越。
“钦差代表的是皇上,冒犯钦差便是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一死!”陈越难得配合着说了这么长的话。
“那好,你看着办吧!”李攸烨使了个眼色,陈越干净利落地拔出剑来,寒光陡然一凛。
“不要,钦差大人饶命啊!”管家大骇,身子一倾便扑到李攸烨脚边歇斯底里地求饶。陈越将他踢到一边,他转而又爬到李善念身边:“大人您救救小的啊,是您让我来刺探钦差大人的,您说没有朝廷公文,钦差大人可能是假的,您难道忘了!”
“住口!”李善念一巴掌打在官家脸上,抖着手,恶狠狠道:“你,你,你居然敢污蔑本官,本官怎么会怀疑钦差大人,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咎由自取,钦差大人何等英明,岂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继而又向李攸烨拱手道:“大人明察,下官绝不敢怀疑大人,下官的原意是钦差大人旅途劳顿,想必会忘记出示朝廷公文,让管家不要因此怠慢了大人,谁承想他居然恶意曲解下官的意思,还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下官,实在是可恨可恶至极!”他边说便暗暗观察李攸烨的反应。
“哦,如此,倒是本官的疏忽了,李大人是不是这个意思?”李攸烨似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似笑非笑道。
“下官不敢!”李善念额头点地,嘴上虽然唯唯诺诺,心中却有另外打算。如果李攸烨交不出公文,埋伏在府外的一百兵甲,就能一举将她拿下。
李攸烨微微眯了眯眼,墨瞳在黑蓝的夜空幽幽扫过一圈,随后气定神闲。附在权洛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权洛颖点点头,转身回屋,没多久便从屋里出来,手中横托着一个沉甸甸的剑袋,交到李攸烨手中。陈越见此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李攸烨接过剑袋,细细地挑开带子,抽出一把明黄灿烂的宝剑,在夜色中,呈现分外灼眼的灿烂光芒。陈越掀开袍子和权洛颖双双配合着跪下。李攸烨双手托着剑:“本官临行前,太皇太后钦赐尚方宝剑,凡三品及三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李大人,你是几品?”
“三……三品!”
“哟,可真巧了!”
李善念现在的表情只能用叫苦连天来形容了。权洛颖抿着嘴,极力绷住脸色不让自己笑场。就在此时,李攸烨忽然拔剑出销,朝地上的管家猛地刺去,所有人眼前俱是一寒,被李攸烨骤起的杀气震慑住,然而意外的是,那剑尖却在离管家眉心一个指节处嚯的停了下来,疾风骤雨般,变幻莫测。
收剑回鞘,那受惊过度的管家早已尖叫着晕了过去。李攸烨回身:“李大人,本官这次前来不是专门与你们为难的,不过,如果有人胆敢挑衅本官,本官也绝不会让他好过,你明白吗?”
“下官明白,下官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李善念惶恐不安道。
“既然李大人明白,那我也不必再说。”李攸烨踱着步子,令陈、权二人起身,最后踱到李善念面前,也挥手示意他起来:“你该知道,咱们做官的,最要紧的是让上头高兴,上头高兴了,你我才能过的顺心。所以,本官这次前来,只想听高兴的东西,不想看不高兴的东西,我看李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懂我的意思!”李攸烨忽然凑近李善念,表情诡异。
“下官懂,下官懂,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照办!”李善念一脸心领神会,谄笑着逢迎道。权洛颖深深地比划了一眼谋在一处的两人,似乎只在短短的一瞬,二人之间就产生了某种同流合污的契合感,横竖让人看不顺眼,她撇撇嘴,不禁私下一阵唾弃。
“那本官不送了!”李攸烨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是是,下官告退!”李善念如蒙大赦地暗松口气,提着袍子就想直接飞出这间噩梦般的院子,远离噩梦般的李攸烨,谁承想,前脚刚迈到门口,后面便又被叫住:“李大人似乎忘了什么!”回头,看到地上不省人事的管家,李善念忙又叫人把他拖了出来,这才步履匆匆地迈出院门,狠狠抹了把汗。
李善念走后,别院重归清净,陈越俯下身子,耳朵贴着地面倾听一阵,道:“人都撤走了!”
“这个李善念,口蜜腹剑,果然狡诈!”李攸烨道。三人进了前厅,落了座,俱都呼出一口气。权洛颖忽然问:“你方才是真要杀了那个管家吗?”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吓他一吓,顺便‘吓’鸡给猴看,何况,平波剑是我皇家至宝,不容亵渎,岂能随便用之杀人!”李攸烨一本正经道。
“公子以后还是要慎重,平波剑牵扯到公子的身份,倘若被人认出,后果不堪设想!”陈越提醒道。
“陈师傅说的是,不过,我之所以敢拿出平波剑,也是出于夜晚光线晦暗考虑,那李善念在心惊胆战之际,想必不会留心观察,而且,皇室的剑大多都仿造平波剑,虽然不敢雷同,但差别不大。普天之下真正识得平波剑的没有几个人!”李攸烨似乎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一边喝水一边笑着解释。
“你小心一些,总归没错!”权洛颖看着她那笑,又联想到方才她和那郡守凑在一起时的合拍样子,虽然知道她是故意做样子的,但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介意。
“哦,是是!”李攸烨端出聆听教训的样子,笑说。陈越见已经无事,便欲离开,李攸烨忽然叫住他:“陈师傅!”
陈越回头:“何事?”
李攸烨道:“我想拜托陈师傅,替我联络阜丰米粮,我想向他们借二十万担粮食,送到江阳来!”
陈越点了点头,随即没入夜色中。李攸烨放下心来,有陈越在江湖上的信号网,消息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城。她考虑到如今玉瑞兵连祸结,国库里的存粮应该所剩无几,皇奶奶若得知江阳情况危急,必然会想方设法周转,这样一来,前线战事必然吃紧。伦尊的仗打得实在太久了,耗费巨大,至今仍未取得最后的胜利,必然会引起朝臣的不满。即使皇奶奶再想保他周全,可是考虑到全局,势必也要舍车保帅的。这个时候,江阳如果能不靠朝廷供给,就会为朝廷省下一大批粮食,说不定北伐战场还有一线生机。因此,李攸烨第一次想到了民间集粮,而在民间,她又最先想到了阜丰米粮的包家人。凭着不多的接触,李攸烨相信,只要把情况跟他们说明,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留意到李攸烨的脸色变化,权洛颖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困了?”
李攸烨仰头对上那柔软的目光,心中划过一道暖流。脑袋顺势依在她的腹间,环着那纤细腰身,像是倾诉又像是喃喃自语:“是我太操之过急了,我想让伦尊早点立功,那么朝廷就不会总是倚重上官景赫了,而我也不必和……”李攸烨顿了顿,埋头道:“都怪我没能计划周全,害得伦尊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跟鄂姐姐交代!”
权洛颖没想到她忧心的是这个,捧起那张颓然的脸:“我来之前,见过鄂然了,她很好,一直在等着伦尊回来,我们都相信伦尊会打胜仗回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这么沮丧呢,伦尊那么厉害,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你在否决自己吗!”
“我……唉,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担心,自从离开皇宫,很多东西越来越无法掌控了!”李攸烨微合着眼皮,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疲惫,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权姐姐,你说会一直在我身边,是真的对吗?”
权洛颖抚着她发髻的手顿了一下,淡淡笑道:“自然,我说过的话,一定不会违背!”
“嗯,我信你!”幸福的笑容爬满李攸烨的脸庞,她得意地晃了两下脑袋,满足地贴着那温暖的纤腰,不消片刻,竟然靠着那人睡着了。权洛颖见她睡得熟了,便把她抱回房间,安置好,吹灭蜡烛,在漆黑的屋里,静静站了许久,最后悄悄地退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