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久怀中人没有答话,李攸烨这才想起手还捂在她嘴上。此时两人贴得极近,怀中人削肩似在轻颤,李攸烨以为自己方才的严厉将她吓住了,松手放开她:“本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下去吧,不要对任何人泄露本王的踪迹!”甩甩手让她离开,半响,瞥见那人还留在原地:“怎么还不走?”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分不清哪一样,究竟更疼一些。两面假山隔出一条漫长的幽径,仿佛密道重现,背后即是所爱,她只影苍白,一步一步往黑暗中踱去。
相遇,也分措手不及,相错,也分咎由自取,而她,早已什么都不是。泪水冲刷着纷繁过往,一幕一幕影象在朦胧中交织、重叠,耳畔的细语嘤咛仿佛并未走远,身后的冷漠凉薄已然别过秋冬。她仿佛堕入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中,走不出去,偏偏不能回头。
“慢着!”
那人突然快步赶上来。黑暗中准确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大力压向假山。权洛颖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后背磕上冰冷的石壁,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无甚反抗,轻而易举地被李攸烨俘虏。而一个奸细绝不可能如此容易束手就擒。失掉了这个借口,李攸烨僵了半响,似乎要为自己这番突如其来的行为开解:
“你……以后三更半夜,不要随便出来……”
权洛颖僵硬地点点头。李攸烨并未就此放开她的手,反而快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着,颤着手去照她的脸。连她自己也道不清为何会这般,似在无理取闹,也许只因,目光临摹那背影时,心里瞬展的一方空落。总之,她迫切地想探个究竟,也好……也好让自己死心。不料火折子刚凑近就被那人一口吹灭。
“你……”
“有人来了。”权洛颖偏开头,避开她欺近的脸。两人这般距离,被人撞见,恐怕不只惹来闲言碎语。李攸烨拧着眉毛,听到确实有脚步声,立即收身,透过假山的缝隙,看到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朝这边走过来。
“凝姐姐,当心些!”冰儿扶着上官凝在青石路上缓缓走着。上官凝醒来后坚持回自己房间。她只好送她回来。
上官凝只觉身子轻飘飘的,似在云端,无意识地被冰儿牵着走。
“凝儿!”一声轻呼。
她仿佛看到心心念念之人朝她微笑走来。承受不住这似真似幻的剧变,脚下一软,她往地上倒去。
“凝儿!”又是一声呼唤,却完全失去了方才的镇定与从容。李攸烨惊望着那一幕,快速奔过去,跪在地上,把那单薄的人扶起来:“凝儿?”上官凝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焦急的脸,伸手摸了摸,真实的触感。眸中瞬间盈满水雾。她轻颤着埋首没入李攸烨肩膀,凄楚哽咽:“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谁说我要离开你?”李攸烨拧着眉,把她整个抱起来,询问似的看向旁边的冰儿。冰儿欲言又止。上官凝只是摇头,揪着她衣襟,无声地流泪,似乎伤心至极。李攸烨只好软声轻哄:“我怎么会离开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拜过堂的,我岂会弃你而去。你看,我这次回来专程看你,你倒吓了我一跳!”
她的眸光温柔似水,仿佛灵药般,稍稍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转头对冰儿吩咐:“你回去睡觉吧,我抱她回去。不要对人说起,我回来过!”冰儿咬着唇点点头。路过方才停留的假山幽深处,李攸烨顿了顿,往那里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吸了口冷风,迈着大步离开此地。
把上官凝放在床上,李攸烨顺势坐在床沿,把她微颤的身子揽在怀里:“脸怎么这么白?看过大夫了没有?”
“看过了!”上官凝偎着她,“最近天冷,着了凉,大夫说将养几日便没事了!”
“大夫说的话你要好生听着,这么冷,你怎么还呆在外面?”
听着那略带责备的温柔语气,上官凝又红了眼眶。李攸烨抚着她:“瞧你,怎么哭得跟个吃不到糖葫芦的小女孩似的,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上官凝倏然环紧她,急着否决:“不,我……很开心!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李攸烨竟会专程回来看她。她穿着一身夜行衣,想必是秘密回京的。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在前线得了密报,齐王率水军直取京师,我便连夜赶回来报信,现在一万轻骑埋伏在城外,就等着他们了!”李攸烨目光灼灼,口齿却也轻柔。
“那你是如何进得了城的?”
李攸烨笑道:“御林军里也有我的人!”
“好了,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快躺下,我看着你入睡!”
“你待会要走吗?”
“你睡着我再走!”
李攸烨替她遮严被子,她忽然抓着她的手,犹豫着说:“我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长公主,被送去蒙古和亲了!”
李攸烨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前!”
李攸烨眼睛瞬间涨红,心跟着沉到谷底,六天,如果快的话,能走到玉蒙边境了。皇姐怎么能够忍受和亲,这是要把她往死里逼。她指甲蜷进肉里,几乎渗出血来。上官凝吃力地坐起来,心疼地抚着那张颤动的脸,体味她此时的绞痛:“你先别急,有人已经把她救下了。”
“谁?”李攸烨眼里一亮。
“我……也不知道是谁,透露消息的人很……恨隐秘,但是,长公主确实被人救下来了!”她事后从冰儿那里得知权洛颖所述全部经过。原来醒来后听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人透露给冰儿的,是长公主暂时安全的讯息,尽管小丫头说得时候遮遮掩掩,但她明白,救人之事一定和权洛颖有关。而她之所以瞒着不说,除了顾念权洛颖的本意,实际也是存了私心的。她害怕李攸烨一旦想起了那个人,便会离她而去。原谅她,经历了那些美好,便再也不舍得放手,是她太贪心了,想要占据她独有的关怀。就让她自私这么一回吧,等到一切过后,她会把人还给她的。
对着李攸烨那探寻的目光,她故意支开了这个话题:“皇上把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我们事前都被蒙在鼓里,听说,长公主是被下了迷药放入马车的!”
“嗤啦!”帘帐被撕裂的声音惊碎寒夜。李攸烨咬牙站起来,目中盛满盛极的狠戾,令人胆背生寒:“我绝不会放过他,绝对不会!”
上官凝再次领略了她身上那杀人摄魄的冷厉。止不住心颤。她总是刻意忽略她是一个帝王的事实,总盼着能和她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如今想来,这份刻意在现实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她终究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帝王,而一个帝王,是不会分出多少情分给她的。即使她能获得她的倾心又怎样?匡扶社稷,永远是她的首要责任。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等着你回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爱这个人,就如同水依傍高山,那般相依相恋,哪怕最后她只是一个过客,但能从她身边流淌过,已知足了。
……
“皇姐被送往蒙古和亲,说明李攸熔已经和蒙古达成协议,此番玉瑞内乱,蒙古一定会插一脚进来。马上通知伦尊,让他暂缓班师,伺机等待蒙古行动,只要他敢出兵,立即灭蒙!”李攸烨一掌击在案上,咬牙切齿道。
“殿下,没有单将军襄助,恐怕局面会于我们不利!”胡万里考虑地更长远一些,他们此番率兵回京,虽然是为了通知御林军,但以李攸熔的猜忌心理,他们不得不做好与他撕破脸皮的准备。毕竟京城里的十万兵权不在他们手中。
“十万秦军足够了!”李攸烨淡淡道。一帐人都提了口气上来,梁汉勇凑到她跟前:“莫非殿下想调秦军进京?可是秦军一旦进京,西北犬牙一旦来犯如何应对?”他深知秦国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它是阻拦犬牙进犯的一道屏障,一旦失了这道屏障,犬牙铁骑便能长驱千里如入无人之境。
“此事,太皇太后早有安排,你们来看!”李攸烨站起身来,引着疑惑的众人往地图上探看:“蓝阙国位于犬牙国西侧,到时候,有她们出兵牵制犬牙,犬牙国暂时会顾不上秦地。”
“哎,对啊,那蓝阙公主不是许配给殿下为妃了吗?怎么咱们把这事儿忘了!说到底殿下也算是蓝阙的女婿,关键时刻,她们肯定会帮咱们一把的。”梁汉勇一砸巴掌笑道,当时蓝阙公主进京的消息可是举国轰动,他身在曲阳那旮旯角落都听说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太皇太后早就安排好的,真真让人不服都不行。
李攸烨脸色有些干,讷讷地回到案前:“蓝阙与我们结盟,本身就有吞并犬牙的企图,只是没有明讲出来罢了。蓝阙国力积弱,周围又都是强敌环绕,因此不得不长期采用公主和亲的政策稳定周边。一个被压抑久了的国家,迟早会起来反抗,何况,现在的蓝阙王蓝妩媚是个精明的人物,我们灭蒙,助她们灭犬牙,这笔交易,她们并不吃亏!”
“原来如此!”这真是一场缜密的棋局。设局之初,帐中的人甚至并未相聚一起,而布局之人仿佛已经预见了每一步棋的走向。一代江宫,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犹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都等着李攸烨下一步指示。
李攸烨淡淡道:“如今御林军已经全部退回城内布防,靖北侯与秦国大军不日就会到达,我们静静等待便是!”
众人都退下后。陈越忽然入帐。李攸烨迎上去:“陈师傅,皇奶奶怎么说?”
“那份名单太皇太后已经过目,她笑着让殿下自行决断!”
“真的?”李攸烨眼睛亮亮的问,得到陈越的肯定答复,她兴奋地握紧拳头,看来这次全都勾对了。
原来,苏念奴在锦帕上除了讲明战船的内容,还列了一串冗长的名单,名单旁附带各自的详细职位,全都是齐国安插在京城的间隙。名单中的人,涉及到朝中大臣,大内侍卫,御林军,神武军等一千多人,很多都在各自领域担任要职,其数量之多,范围之广真真让人瞠目结舌。难怪苏念奴要用那么小的字来写,若是用正常字,恐怕十面锦帕都不够。这真算是齐国的根基命脉了。齐国四十年的苦心经营,织成了这么一张复杂的人脉网络,这张网十几年前就曾发挥作用,将纪别秋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出来,只是当时还未强大的如此地步。如今它已遍布京城,能轻而易举地抓走柳舒澜,又将燕王妃暗中救出宫。想必当年皇奶奶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会派了间隙去齐国打探消息。这也是为什么,皇奶奶会说灭掉一个齐国十分容易,而实际上并未轻举妄动。因为灭齐容易,根除齐国却难。这股隐藏在暗里的势力,就像一颗隐忍不发的肿瘤,只要齐国有一人得了这份名单,那么他便会扩散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现在这份名单落在李攸烨手中,她并没有急于将其连根拔起,而是在名单中勾出了一些关键人物,让江后参夺,先将这些人除掉,其余的人暂时不动。因为有的人此刻并不在京中,而她不想打草惊蛇吓跑了那些人,她的目的很简单,这些人一个也别想逃!
当然这样重大的事情,还是要征求江后意见的。没想到这次她勾得人江后一个也没有反对,仿佛拿了满分似的,她不自觉开始欣欣然。
“这些人陈师傅可拿给康大人过目,将其中能找出罪名的,直接论罪。其余人,就交给陈师傅了!”必要时刻采取非常手段,暗杀,便是其中一种。陈越点了点头,拿着那份勾出来的名单,退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末了是一行落款:戚远剑驾鹤绝笔。
江后斟了一杯酒,捏在手里,缓缓踱出楼阁。
墨羽斗篷在风下翻抖,她只影孑然,仿佛要溶于眼前那横陈的夜。时间操纵的命运齿轮幽幽转动,无论一朝夕,或者一万年,生与死终有契合的那天。而她却被封于时间的轴心,不知何日才是归程。也许是征伐太久,心早已生出厌倦。
“该有个了断了!”她将酒洒在地上,祭奠逝去的故人,心中多少难言,一并还酹永存的江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