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叫夏侯瑾瑜,字长玦,在仙界给第三帝子当伴读。
仙君仙子们谈起我,大多数会先想到我爹,夏侯弘安,仙界的四大将军之一,数次平定魔乱,睿智神勇,赤胆忠心云云,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桥段,听得我都腻了,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如数家珍。
我们夏侯氏世世代代就是为了保卫仙界而存在的,惩戒罪恶,平定叛乱,驱逐异类,我们的能力为仙界而生,统治者给予我们无上的荣耀,然后我们必须愈发感恩戴德兢兢业业肝脑涂地誓死捍卫这份荣誉,简单说来就是仙界最衷心的奴才,没有之一。
夏侯氏每代都会出现一个能力特殊的强者,并且会比上一代更强,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是在万众瞩目中诞生的。
为了更好的发掘我的能力,天帝认命我为第三帝子伴读,我认为也有以我为人质,告诉我爹‘好好镇守天界,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意思,仙界最擅长的就是这套‘虚伪的恩赐’,委实让人厌恶。
说到做伴读,实际上就是第三帝子的挡箭牌,他犯了错,或是没完成任务,没达到目标,后果由我来承担,所以尽管不在同一个地方,但我和爹都在做同样的事,那就是为别人的愚蠢付出代价。
仙界这种地方还真让人喜欢不起来啊。
不喜欢仙界,不喜欢仙界故作矜持的女人,不喜欢仙界道貌岸然假正经的长辈们,更不喜欢仙界骄纵的帝子帝姬们,我也不爱跟他们一块修炼。
我喜欢看游记,看故事书,杂书,种花种草养鱼药膳医道……我都有涉猎,第三帝子在上课,修炼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书,从不遮掩。
一开始会被夫子严罚,时间长了就放任我去看了,偶尔会在我旁若无人拿出春宫图翻看的时候,咳嗽着掩饰他的不自然,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一顿,这时帝姬们会红着脸转过头去,帝子们则是鄙夷地看着我,又暗中眼馋地看着我手里的春宫图。
久而久之,不学无术、连魂器都唤不出来之类的评价被加诸在我身上。
但我并不在乎那些虚名,他们的言论对我没有丝毫影响,而我也确实无心修炼,在我识海中的魂器还是一团白雾。
娘亲总会心疼地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我儿开心就好’。
也许是天帝见我确实无心向学,更看不出我有任何特殊能力,又怕影响了帝子帝姬们,就随便给了我一个清闲的官职,去给百草仙子当药童。
就在爹外出御敌的那一年,我多了一个妹妹,夏侯清音。
清音小小的身子躺在娘亲怀里,眼睛还睁不开,看上去很脆弱。
于是我将闲余的看书时间都花在了照顾娘亲跟妹妹身上,百草仙子送了我一些灵植和草药,我将草药做成了药膳和香料,灵植种在娘亲房门口,还做了个花藤吊椅,用灵植木做了张小床,把我能想到的都做了,还给清音雕刻了各种玩具,她应该会喜欢吧?我期待着她长大。
清音在我们的期待中成长,能够开口说话,叫我哥哥了,但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她的眼睛,看不见。
连百草仙子都束手无策,娘亲很伤心,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着她。
清音五岁的时候,唤出了她的魂器。
那是一把钥匙。
刹那间的灵力波动震惊了整个仙界,那一刻我知道了,她就是夏侯氏这一代的特殊能力者,将来会被天帝像怪物一样防备却又不舍得放手,想要彻底掌控的人。
爹急忙修书叫我们将清音藏好,再不行就带着她逃出去。
即便我们都知道,仙界的一切都逃不过天帝的眼睛,即便我们都知道,违抗天帝会有什么下场。
但清音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很喜欢跟着我。
“哥哥,抱抱”
“哥哥,摸摸头”
“哥哥,亲亲”
我无法将这样的她抛下。
最后清音还是被发现了,一大群精锐的天兵天将把我们团团围住,娘亲不惜动用禁术拦住他们,而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为力,为何我当初不努力修炼!
我抱着清音躲在山洞里,将衣服盖在她身上。
也许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清音对周围的事物很敏感,她依然乖顺地趴在我怀里,软糯的声音轻轻问道。
“哥哥,娘亲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更用力地抱紧她。
见我许久不回答,她似乎能感觉到我的悲伤,手里拿着一把钥匙,那是她的魂器。
“哥哥,我们来玩许愿游戏吧”
“哥哥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
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受,我用书中学来的知识选择该去什么地方,该吃什么东西,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
我们依然被发现了,被带回去关押在牢房里。
曾受过父亲恩惠的一些势力跟着他闯进牢狱中,天帝震怒,不敢相信夏侯氏竟敢背叛他,下狠手将来劫狱的人全数击杀,父亲就这样死在我面前,那永远屹立不倒的身躯,似乎在最后教会我什么叫铁骨铮铮。
这就是父亲誓死效忠的仙界啊。
我不敢忘,不能忘,死也不能忘!
“哥哥。”清音又拿出了那把小钥匙,牵着我的衣角,“来许愿吧。”
恨意滔天,颤抖着紧紧抱着天真懵懂的清音。
“不能忘记,清音,弑父杀母之仇不能忘……”
“我会变得更强……什么王权,什么是非黑白,什么道义,我要将天界诸神尽斩于刀下!”
强烈的灵力波动在我身边散开,我心下一震,惊愕地看着怀里的清音。
钥匙在发光,那足以破坏天地法则的能量在涌动。
作为代价,清音最终消失了,留下一把暗淡无光的钥匙。
多年后,没有人再记得夏侯瑾瑜了,天界多了一位戴着面具的神秘西陵将军,凭借惊人的实力成为仙界四大将军之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为仙界有史以来的最强将军。
我的恨意在日益增长。
死也不能忘!
恰逢仙魔大战,我作为将军率领仙界迎战,在仙界即将获胜的时候临阵倒戈,带领众魔将取得胜利,仙界损失惨重。
如我所料,天帝知晓了我的身份,降下凡人法则,后用封魔印将我的七魂六魄封印在不同地方,我早有准备,魔界早已拥我为尊,在无尽漫长的岁月里助我找回魂魄,如今还剩一魂一魄被封在七非宗内,我封印魂器,带着一把小鬼剑,以百里朝凤的身份进入七非宗。
一切都计划好了,我在等待一个契机。
这个计划中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说她叫花小桃,桃子的桃。
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她是罕见的灵药体质,根骨血脉都是珍宝,就连呆在她身边,都有种魂魄被温养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还发现她很笨,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特殊体质,大大咧咧又疯疯癫癫的野丫头,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备,和她在一起几乎不用费什么脑力,我天天看着她,就像看着上古遗迹中没有神兽镇守也没有敌人来抢的触手可及的绝世灵药,又像一只稍微逗弄一下就会凶巴巴炸毛瞪眼,却不敢伸爪挠人,稍稍顺毛又会异常乖巧得意的猫。
如果清音长大了,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我并没有忘记我的恨意,只是将它藏在了更深的地方,每当想起时,就必须一次次撕开刚刚愈合的皮肉和伤口,往更深的地方探索,以此方式铭记,一遍又一遍,烙印在骨血中。
这样的机会就摆在我眼前,只要得到花小桃,将她炼成丹药,说不定不需要那一魂一魄,我也能恢复到实力巅峰,甚至更强。
我和她愈发形影不离,一起修炼,一起打扫雨山居,一起被雨山老头惩罚,一起恶作剧,一起去藏书阁当值,日子过得挺充实的,似乎回到了我最初的样子,这种令人怀念的感觉很危险,又让我忍不住想靠近。
不敢忘,不能忘,死也不能忘……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呐喊。
后来望月峰那场试炼大会过后,她被莲华仙尊带走了。
雨山居又只剩下我和雨山老头了。
奇妙地感觉到一丝孤独寂寞,已经近千年没再有过的情绪,我竟有些想她。
也对,她可是重要的材料啊,在没把她炼成丹药之前,不能让她就这么走掉了。
于是我时常会去莲华殿找她,她看见我之后又高兴又感动,这又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心尖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又麻又痒,还有一丝疼痛,我沉寂已久的心脏微微跳动了。
有多久没有人单纯的因为我而流露出这些情绪了呢?
已经久到我都忘记了。
不因为我是战无不胜的西陵将军而仰望欢呼,不因为我是横扫赤炼门弟子的百里朝凤而崇拜呐喊,仅仅因为我是我。
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容,无视她不停往我背上拍的熊掌,我忽然生出一丝不舍。
等我扫平仙界之后,会好好祭奠你的。
又过了几年,七非宗的核心弟子陆陆续续下山历练,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让蝶舞将岐山学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学院,空气中弥漫的芳香掩盖了原本淡淡的尸味,如我所料,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还十分慷慨激昂地对着那五个傀儡演讲了一番,这下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
下山,与摩柯氏他们在清水镇会合,前往尼兰森林,魔将出现,虽然那个叫九夜的男子的出现让我有些意外,不过我还是顺利的将他们都带回了魔界。
听她细数我们一起做过的事,心里有种异样的情绪,但我不能心软,我等了千年啊,等的不就是这即将到来的一刻吗?
我本想就这样将她炼成丹药的,但我忽然想到一个人,莲华仙尊陆梵水,三年前他送给雨山老头的三颗本命莲子让我惦记了很久。
于是我改变主意,我要将他们一起炼成丹药。
那天我带着成千上万魔兵魔将,拎着我的魂器乌邪,押着众多失踪多日的七非宗弟子,去到七非宗大门。
这些该死的正派修士根本没打算把封魔印交出来,那我只好硬抢了。
混战中,我拦住了陆梵水的去路,看着他难得的焦急神色,我似笑非笑。
早就看出他对她的心思不一般,果然如此,原来自律克己的莲华仙尊也会有放弃礼教的一天啊。
听他说“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挽回,何不放下。”
到这时候还在说教呢,所以说仙界人虚伪啊,我并不意外。
“说到放下,峰主大人您放下了么?”我故意反问,见他面色苍白,我心中愈发快意。
“我就是要看着他们痛苦,看着他们痛不欲生!他们越痛苦,证明我越强大,这只是第一步……”
来,让我撕开你虚伪的面具,看看面具下面藏着怎样的丑陋和不堪呢?呵呵。
眼看成功在望的时候,她突然冲上来挡住我致命一剑。
我的笑意就这样僵在脸上,不知是怎样的表情。
“师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这是我的声音么?压抑小心的,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就像当年失去父亲时一样无助。
为什么,我在害怕?
她又一次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不怪你,我也、不后悔……”
我听着她的声音,感觉心脏骤然紧缩。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后悔?我骗了你,我伤了你,为什么你不愤怒,为什么你不失望,不反抗?因为我在你心中无关紧要?还是因为陆梵水在你心中太重要,即便这样也能原谅!?
我的怒火几乎控制不住,狂暴的灵力在筋脉中肆虐,叫嚣着摧毁一切。
却听她继续说:
“师兄在我心里,一直都…像风一样、自由潇洒,不被任何人拘束、不为任何人停留……”
“我知道师兄、其实并不快乐…也不像表面的、自由潇洒……”
“师兄心里,有个我不懂的、沉重的包袱。”
原来她都知道,原来真正愚蠢的人是我,她像清明的局外人一样看着我自导自演这场戏,可笑我还不自知,我想叫她住口,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还知道…师兄虽然,说话很刻薄,但其实…心很软、很善良……”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说这些话…但我、真心觉得……”
“你值得真正的快乐……”
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的感受,她竟懂我,这让我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关心我,真心实意对待我,所以她才当做一切都不存在的样子,尽量不去触碰我的伤疤,尽量给予我快乐的回忆,她想告诉我,我值得真正的快乐,而不是真实到连自己都分不清的虚假笑容。
我的心沉沦了。
原来我并不是为了想将她和陆梵水一起做成丹药,才放过她的,因为我舍不得……
原来我每次看见陆梵水和她相处时那种莫名的情绪,叫做嫉妒……
原来我一早就输了,而我还在自欺欺人地继续把戏演下去……
原来我已经喜欢她到如此地步了么……
我大笑,疯狂的大笑,毫不留情地重伤陆梵水后,将她的身体带回魔界。
等我扫平天界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吗,师妹?
我为她铸造一座华丽的冰棺,亲手做了她爱吃的爱玩的东西放在旁边,只要她一醒来就能看见。
收回那剩下的一魂一魄,我立马带着众多魔兵魔将杀上仙界,那一天血流成河,无数仙魔陨落,杀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我的血,我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的屠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爹,娘,清音……
不知自己怎样回到魔界的,我无意识地走到冰棺旁边,里面的她睡颜平静得不真实,她应该是好动的,叽叽喳喳停不下来的才对,这样毫无生气的她,真让人不习惯。
就这样,我守了她几天几夜,和她说了许多心里话,把往事和我的身世都跟她细细说了一遍,可惜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我除了讽刺人之外,还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就不能赏个脸给个表情么?
我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清音的钥匙,看了很久,将它轻轻放在她手里,缓缓注入灵力,将我筋脉中的灵力,一丝不剩地全部注入,筋脉寸断的痛楚让我喉间腥甜。
终于,钥匙渐渐恢复了光泽,变得愈发灵动起来。
我握着她的手,连同钥匙,深深看着她的睡颜,忍不住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醒来吧,我的爱人。”
刺眼的光芒将魔界照成了白昼,熟悉的灵力波动,我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