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崔漓(1 / 1)

崔修容斜倚在已经铺了翠竹‘春’晓金丝‘玉’簟的大‘床’上看书,贴身‘侍’‘女’阿珩在旁边轻轻地打扇。

静谧,安详。

紫兰殿的寝殿深处,窗子上已经糊了粉红‘色’的霞影纱,被高高支起,是以只是微微地荫凉,殿内外都是淡淡的兰‘花’香气围随,无一人走动,无一人说话,只有崔修容手中轻轻的书页翻动声和窗外时断时续的高亢蝉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不由分说闯进了寝殿,打断了这平和:“婢子小语求见修容娘娘。”

崔修容放下书,眉头微微蹙起,看了一眼阿珩,见她也是一脸无奈,只得温声道:“进来罢。”

小语是程充容的陪嫁‘侍’‘女’,自从程充容过身,小语无处可去,便求着留了下来伺候崔修容。崔修容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活计给她做,只是当做养一个闲人一般,小语也一直不拿自己当做崔修容真正的下人,仅仅是每天哀求崔修容给程充容报仇。可这样大、这样复杂的事情,又怎么会是一两天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崔修容一开始还劝她不要急,徐徐图之,到得后来,便只有敷衍了。阿珩等人自是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

崔修容看着小语一脸坚毅地走进来,心中也自烦闷,但念在她是旧友忠仆,仍旧声音温和:“语儿,什么事?”

小语双膝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方抬头,声音铿锵:“娘娘,婢子今日求见,是为了禀告娘娘:婢子现下想明白了,我们小娘的仇,自然是不算完;但如今,婢子求娘娘,万事不管,哪怕有人拿我们小娘的事撩拨娘娘,也请娘娘以龙胎为重,不要轻言涉险!”

崔修容意外地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侍’‘女’,发现阿珩也一脸讶异,抑制不住好奇,便问小语:“语儿今日所言很令本宫意外,可是有什么奇遇么?”

小语眼圈儿一红,又立刻眨了眨眼,神情平静:“婢子去了中元宴查看动静,本想听听有什么蹊跷消息。可婢子遇到了沈昭容,她给婢子讲了些旧事,又说了说道理。婢子现在完全明白过来了。”

崔修容听到沈昭容的名字,神情渐渐严正起来,待听完小语的话,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旧事……

只怕是关于前头的妃嫔们滑胎、意外的旧事,只怕还有邹充仪的旧事……

道理么,呵呵,沈昭容哪里讲得出来什么道理?只怕都是邹充仪的道理罢……

崔修容想着想着,眼中风云变幻,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阿珩见状,轻轻地提醒:“修容……”

崔修容淡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小语,微微笑:“语儿是打算留在紫兰殿,还是去蓬莱殿?”

小语显然是大吃一惊:“修容要赶婢子走?”

崔修容仍旧微笑:“语儿,你是程妹妹的人,本宫收留你,是因为程妹妹的缘故。如今,你既然更加信服了另一个主人,想来本宫就算留下你,你也是在替那一位照看本宫而已。本宫身边人手足够,不必累你在此。所以,如果你有高就之处,本宫很是为你高兴。”

小语的眼泪瞬间充满眼眶,咬着嘴‘唇’,半天方道:“婢子是替我家小娘照应修容。如果修容认为婢子听了沈昭容的劝就算背主,那婢子认下就是。婢子不想因婢子一人而致修容娘娘心有芥蒂、情绪不安,这就告辞了。”

说完,小语郑重地给崔修容行礼、拜别:“请娘娘一定保重!祝娘娘顺利诞下麟儿,成为我大唐第一位诞育皇子的妃子!”

阿珩看着小语,忙转向崔修容,张张嘴,见自家主人一脸的淡然神‘色’,又不敢吭声了。

小语哭着走了。

崔修容待她一出殿‘门’,淡淡吩咐阿珩:“令人看着她,如果是直接去了蓬莱殿,万事皆休。否则,立即拿下,送宫正司,并请孙公公着人审问,程妹妹身故,她脱不了干系!”

沈昭容见到小语哭着来投,大惊失‘色’,连忙问明缘故,心中大悔:“姐姐让我直接把话告诉崔修容,我却懒了这么一回,不仅害得你背上个背主的黑锅,还害得我和崔修容之间生了嫌隙。”

急忙就要去紫兰殿,却被小语拦住:“娘娘这时候去,不是把崔修容放在火上了么?她要怎么下得来台?娘娘还是假作没这回事,待下次遇到再说不迟。”

飞星听了一怔,快嘴问道:“那这个疙瘩岂不是要越结越深?”

小语‘抽’‘抽’搭搭地哭:“不然怎么办?现在过去,崔娘娘是让奴婢回去还是留在这里?二位娘娘要和好,除非是奴婢死了。”

沈昭容心软,闻言忙道:“我明白的。小语现下就是崔修容眼里的一根钉。倘若我现在过去,还真不好说怎么安排小语。这样吧,小语就在后罩房歇着,飞星找点针线活计让她占着手就好。平常也不要出来,万一传出什么闲话,崔修容还是会不舒服。等她生产之后,心境好转,我再跟她商量小语的事情。”

小语却摇头哭道:“婢子不想回紫兰殿了。崔娘娘疑谁也不该疑我,我家小娘避祸到她殿里,只想隐世度日,却意外得宠;与她同时晋位,同出风头,结果却只殒了我娘娘一个。我想替娘娘报仇,这是我做下人的本分。崔娘娘力不从心也就算了,分明圣人那样眷顾,她却只字不提。听得人说,就算这次我们家阿郎升迁,都是邹娘娘的进言,她半句话都没有替程家说过。如今她有了龙胎,婢子并没有‘逼’着她拿龙胎威胁圣人给我小娘报仇,而是听了沈昭容的劝,去跟她表明心迹,让她安心养胎。她却疑我攀高枝,赶我出来。我就算脸皮再厚,也回去不得了!昭容娘娘如果实在不方便收留婢子,那婢子情愿去掖庭伺候邹娘娘,也是替我们小娘和阿郎感‘激’邹娘娘记挂之情。”

沈昭容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不由拍手笑道:“好主意!那我这就送你过去!”

流光刚刚进‘门’,听到了后半段,阻止不及,心中叹气,但还是得尽力弥补:“今日就算了,大过节的,你先到大殿,再回紫兰,如今来了蓬莱,难道再去幽隐?被有心人看到,不定怎么说你呢。今日你也乏了,飞星先领她下去歇歇。明儿一早,不用娘娘大张旗鼓的,我带你去。”

沈昭容一向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听了流光的话,便知有不妥,忙点头顺着流光的话说:“对对,今日你跑来跑去的也累了,便去邹姐姐那里也短了‘精’神,你先去休息吧。”

小语点头称是,顺从地跟着飞星走了。

流光便回头看着自家小娘叹气:“小娘,你不能这么懒啊。懒得走路也就罢了,惹了祸,还懒得动脑子。你也不想想,就崔修容那样人,怎么可能没有分毫证据就公然赶走故友旧仆?您竟然还打算往邹娘娘那儿送。万一是个不妥当的,咱们这不是害邹娘娘么?”

沈昭容“哦”了一声,咕嘟着嘴,半天,才又嘟囔:“那你又说送她过去……”

流光抿嘴一笑,道:“我送过去就不一样了。一来邹娘娘不必待之以礼,二来我也能避了她把事情跟邹娘娘禀报清楚。既然人到了掖庭,进了幽隐,她便是有个三头六臂,我相信邹娘娘也能把她削成根竹竿!”

沈昭容嘿嘿地乐了一声,又想起崔修容,不由愁眉:“那崔漓那里……”

流光叹口气,转身向外:“我走一趟吧!”

崔修容温和亲热地笑着,令阿珩搀了流光起身:“我都明白了,你别跪着了。你是替你们家昭容来的,如今这样跪着跟我说话,倒是让我失礼呢。”

流光再拜,起身,恭敬道:“修容娘娘大度。我们娘娘直肠子,人又懒散,又不爱动脑子。便是邹娘娘令她一定多多走动紫兰殿,她也宁可去掏鸟窝打弹子。婢子是下人,许多事情不好多说。但阖宫都知道修容娘娘有多么聪慧,娘娘必不会疑我们娘娘的真心。何况那些话,本不是我们娘娘的脑子能想得出来,乃是邹娘娘令我们娘娘传话的。”

崔修容点头沉‘吟’,片刻后问:“你说明日送小语去幽隐?”

流光微微躬身,叉手道:“是。小语自己提出来的,我们娘娘顺势应了。婢子明日一早亲自陪她过去。”

崔修容点点头,沉默,半晌,叹了口气,笑了:“说起来,我和你娘娘有甚么区别?到最后,最棘手最犯疑的事,都还是推给邹娘娘。我只担心一个,幽隐本来就鱼龙‘混’杂,掖庭又是个让人容易钻空子的地方,我们这样,不要给邹娘娘埋下什么隐患才好。”

流光‘露’出了进紫兰殿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唔,这个事儿,我们娘娘从来不担心,婢子也不太担心。邹娘娘那样的人,经历过那样的事,又有那样的一班奴仆,必不至于怕那些小人之心的。”

崔修容看着她的笑容,怔住。

邹田田,已经这样强大了么?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报:“娘娘,清宁宫来人通知,明日皇后携众妃来望候娘娘,让咱们紫兰殿做好准备。”

崔修容点头应下,神情凝重起来。

流光下意识地叉手轻问:“崔娘娘可有什么要我们娘娘帮忙的?”

崔修容也下意识地立刻拒绝:“不必。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言毕,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流光立即低头垂手:“如此,娘娘这里有事要忙,婢子告退。”

崔修容平静点头:“嗯。阿珩送送。”

待阿珩回来,崔修容正愣愣地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是紫兰殿的翠竹林。

那是崔修容搬进来后执意种的,还发了一句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后来这句话很是糟了人嘲笑,说她描摹古人、沽名钓誉云云。

阿珩轻轻地叫崔修容:“娘娘,您最近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崔修容惊觉,却没有答她这句话,问:“阿珩,你说邹氏到底什么意思?”

阿珩侧头想了一想,不吭声。

崔修容也并没有想要她的答案,自顾自又说了下去:“我受宠,我避世,我称病,我封宫,我有孕,如今我在风口‘浪’尖……阿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这所有的,竟然都没有逃脱邹氏和皇帝的角力……我受宠是太后让皇帝去玄元庙,我避世是当年邹氏对我太好,我称病封宫是皇帝去了她那里才回来允的,我有孕是皇帝被她哄高兴了来的,如今借着我的孕事大封天下,捎带上我父亲和芳儿的父亲——邹氏一直都没有放过我……我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活下去,有个孩子打发深宫寂寞,也就是了。她为什么这样‘逼’迫我……”

阿珩的眼睛里几乎要蓄满了泪水,听到此话,连忙带着哭音阻止:“娘娘不要钻牛角尖。邹娘娘从来对咱们都是礼敬有加、另眼相看。流光不是说了么,就算是沈昭容时时亲近,也是邹娘娘下令的。何况,这宫里哪不是争斗?邹娘娘不对咱们好,难道她们就能放过咱们不成?她对咱们好,皇上自然对咱们好,沈昭容和太后也会对咱们好。对咱们好的人越多,不是越好么?”

崔修容苦笑:“傻丫头,她不对咱们好,那么就谁都看不见咱们。皇帝看不见,太后看不见,可同样的,皇后贵妃贤妃她们,也就看不见了……”

阿珩怯怯:“可是娘娘,您有孕之后,不论您想是不想,不会有任何人看不见的……”

一针见血。

崔漓沉默下去。

她心底里隐隐明白自己:总要怪到谁头上,自己才会不那么愤懑。

入夜。

崔修容心情越见焦躁。

这在阿珩看来,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自己自幼服‘侍’小娘,从来都是看小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即便有偶一迸发的峥嵘,却从未有似现在这般模样的焦躁。

是沉不住气,是掌控不了事情趋势的沉不住气。

可她到底是觉得哪一件事情失控了呢?

皇后要来,还要带着一众妃嫔来。那就来呗!看一眼而已,又不会掉块‘肉’!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其中还有裘昭仪、沈昭容,难道还要担心她们当场加害吗?

何况,圣人赐的内‘侍’宫人都不是吃素的,任一指明日也必要在场,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若说是因为小语——或者说,因为邹娘娘。

可邹娘娘又不在眼前,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邹娘娘在针对紫兰殿,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为了圣人有可能在心底更看重邹娘娘一些?那不是很正常吗?好歹人家是原配夫妻,前头比紫兰殿多着三年深恩,自家小娘不过进宫一载,又承宠不多,怎么可能就取代了前任皇后的地位呢?

这种事,难道不该徐徐图之么?小娘到底在急什么?

阿珩百思不得其解。

崔修容自己也暗暗心惊。

孕事对自己的影响有这么大么?

自己从来都是抱定了无争的心,所以才得了明宗的青眼。哪怕自己的确曾经有过一半分争宠的意思,但那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立马便被理智的自己抛到了脑后。如何现在只为了一个废后邹氏,就变得这样急躁焦虑易怒易感了?

崔修容觉得事情很是不对劲。

“阿珩,你去把我昨日开始的食谱单子‘交’给任御医,让他看看有无不妥。”

阿珩心中一跳,但片刻又犹豫起来:“现在么?宫‘门’都落锁了。”

崔修容看了她一眼:“现在,马上。”

阿珩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拔‘腿’就往外跑。

崔修容自己也定了定神,扬声叫人:“去请洪凤洪公公。”

洪凤赶到时,崔修容已经令人点起了安神香。洪凤闻到香气,先皱一皱眉:“修容娘娘心绪不宁么?怎么这个时候点这个香?”

崔修容在香气下微微点头:“不错,今日格外焦躁。本宫已令阿珩亲自去请任御医查看饮食,紫兰殿无人坐镇,想麻烦洪公公一宿。”

洪凤叉手称是,却令人:“撤了安神香,换苹果梨子来。”又躬身禀告崔修容:“娘娘还是闻果香吧,安全。”

崔修容松口气,绽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本宫果然没有找错人。洪公公辛苦了。”

洪凤忽然抬眼看了看她,又低头恭敬回禀:“娘娘谬赞,小人不敢当。这还是在幽隐时,邹娘娘教的法子。说苹果香气尤其安神,对孕‘妇’是上好的。梨子清心,但寒凉,闻闻可以,不要吃。”

崔修容的笑容有些发僵:“邹娘娘博学,本宫不及。”

洪凤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洪凤坐镇紫兰殿,自然是约束宫人,轻易不会有不开眼的人到得了她跟前;可同时,因为洪凤是内‘侍’,近身服‘侍’的活儿也不能真的让他来。

所以,崔修容只能把这些细碎琐事‘交’给了另一个陪嫁‘侍’‘女’:阿琚。

可心底里,崔修容并不十分信任这个‘侍’‘女’,所以,阿琚也只在‘门’外听候呼唤。

所以紫兰殿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崔修容一个人。

崔修容坐在大大的流云如意红木合欢‘床’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绕过邹氏?

盖过邹氏?

呵呵。

连御驾最信任的内‘侍’,都是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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