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三天,明宗再次来探望邹充仪,临走说了一句话:“准备准备,回大明宫。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邹充仪愣住,连明宗出‘门’都没有送一送。
从这一刻起,邹充仪开始沉默。
一直沉默了三天。
沉默得横翠都慌了,暗地里遣了线娘去求见孙德福:“公公,我们娘娘三天没说一个字了,这可怎么好?”
孙德福自己还恍惚着,挥手斥退了一脸惊诧的线娘,转身直接禀报了明宗:“邹娘娘寂然三日,幽隐不稳。”
明宗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仍旧是神魂不属,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站起来往外走:“洪凤跟我去幽隐,德福,放你假。”待走到他身边时,脚步一顿,声音清冷冷的:“沈迈不肯大办,所以只是通知了亲朋一声,今日他正式纳朕赏赐的宫中‘女’官‘花’期为妾。”
郭奴此刻被调回来帮着孙德福跑‘腿’,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连忙抬起头来看孙德福,却只见自家师父身子一晃,脸‘色’煞白,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失魂落魄起来!郭奴心中发急,想也不想,一步迈过去,轻轻扶住了孙德福。
明宗心内叹息,面上却一声冷哼:“郭奴,也放你假,陪你师父回去歇着!宣政殿今明两日的工,洪凤替了。”
郭奴又惊又喜,忙跪下给明宗磕了个头:“奴婢替师父谢圣人天恩!”
明宗用力地一摔袍袖:“没出息!”带着洪凤便走。
幽隐里邹充仪一切如常,只是沉默而已。
明宗悄悄进了院子,不令任何人禀报,自己慢慢地走进正房,看到邹充仪又在窗下临帖。
幽隐众人虽然惊魂未定,但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明宗在幽隐连宿三夜,自然知道自家娘娘不仅没有因此事失宠,反而成功地与明宗重温鸳梦,暗地里都是欢欣鼓舞。待听说明宗上次走时已经发话让邹充仪做好回大明宫的准备,便都欢天喜地地开始收拾包裹。可收拾了还没有一刻钟,桑九和横翠便分头招呼:“急什么?主子说过要走了么?娘娘早说要住个几年,如今才一年挂零的日子,哪里就有这等好事就能出冷宫了?都稳着些,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去!”这才都悻悻住手。
如今邹充仪三日不发一语,众人果然如孙德福揣测的,有些心浮气躁。
明宗一进院子,明显地发现了这一点——众人都在偷偷地观察他的神‘色’。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景!邹充仪御下有方,幽隐的人都很是稳得住的‘精’气神。可如今,竟然连横翠都在偷偷地看自己!
明宗不明白,邹充仪为什么三日不说话。难道还能是不乐意回大明宫不成?!
邹充仪在窗下临帖。
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兰亭雅会其实是一个政治聚会,而且,是一个失败的政治聚会。王羲之意图以自己琅琊王氏的地位主导当时的政治流派整合行动。可惜,他的威望不足,方案没有被采纳,众人不欢而散。只不过东晋时大家都是风雅人,所以即便再不高兴,也并没有恶言相向,反而公推了主持者王羲之做了这个序文。
王羲之之所以在文中的情感叙述一‘波’三折,甚至说出无论将来“世殊事异”,众人也会“其致一也”,这样的话来;也正是在感慨自己终究还是做不成这个鲁仲连。
只不过,大家都惯会为尊者讳,从来的文人解释这一千古名帖,都紧紧避开这一挫败事由,只是盛赞辞藻,夸耀书法而已。
邹充仪平日并不喜欢王羲之的这一张帖子。行云流水的字,五味杂陈的心;王羲之面对糜烂朝政却无能为力的样子,充斥着字里行间。
但今日,这张看起来洒脱有酒意的字,却暗暗地合了邹充仪复杂烦闷的心事。
\哈哈\
邹充仪穿了一件和他那三日一‘色’的寝袍,天青‘色’,甚至,也是男式的圆领长袍。一头长发只是绾起了前面一半,松松地束在头顶,余发皆直直地散落在后背。
邹充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虽然笔尖下的天下第一行书颇有几分王字的飘逸神韵,但看她握笔的五指,分明关节处已经发白——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量?
邹充仪的嘴‘唇’抿得直直的,因三日不曾开口说话,‘唇’角竟然已经微微带了些粘连在一起的感觉。
明宗感觉到了,邹充仪在愤怒,也在惧怕。
他明白愤怒,也明白惧怕。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愤怒,为什么这么多天了,从邹府到邹田田本人,都没有向着任何方向出手?惧怕,为什么还不赶紧搬离幽隐,回到大明宫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在自己的羽翼下安定地生活?
明宗有些感叹。
这四五年来,邹氏一天不同一天,一天比一天让自己捉‘摸’不透。
尤其是这两年,邹氏渐渐不再浅薄,不再单纯,似乎是在恭恭敬敬地往自己需要的路上一步步行去。可是为什么,自己也没有那么高兴呢?反而看着这样慢慢改变的邹田田,自己感觉到了由衷地伤感和悲哀。是的,邹充仪在伤感悲哀,自己也一样在伤感悲哀。
今日的邹充仪格外地伤感。
自己能感觉到,她的悲哀已经浓郁得快要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整个幽隐都慌了的原因罢?
明宗站了很久。
直到邹充仪自己‘揉’了‘揉’眼睛,放下了笔,再仔细地揭起纸来,平静地扯碎,扔到一旁的簸箩里。一抬头,这才看到了明宗。
邹充仪便安静地笑了。
明宗忽然发现,那股浓郁的悲哀倏忽之间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安宁之意。
明宗心中一动,下意识里就想明白了邹充仪的愤怒和惧怕。
明宗什么都没说,也不肯让邹充仪行礼,只是静静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还是不敢回去?”
邹充仪听到这句问话,搂住明宗魁梧腰身的手微微一顿,片刻,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宗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背,低声安慰:“不想回,就不回。慢慢来,我等你。”
邹充仪慢慢地离开了明宗的怀抱,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明宗的脸。
明宗宽容地笑一笑,用额头轻轻地碰一碰她的额头,悄声笑了:“我饿了,让阿舍给我做好吃的。”
邹充仪也笑了,笑得‘唇’角弯弯,眉眼弯弯,张开了口:“好。”
沈府静悄悄地便完成了纳妾礼。
孙德福听郭奴说完,坐在那里发愣,口中喃喃:“她那么在意面子的人,这样的礼仪,对她来说,只怕是要窝囊一辈子了。”
郭奴撇撇嘴,道:“师父,你错了。‘花’期姑姑非常高兴。她一家子都被邹娘娘放了籍,沈将军出钱,给他们一家子就在沈府左近置了一所院子。如今她在娘家几乎横着走,风光得很。而且,沈府没有正头夫人,之前是沈将军的‘乳’母管家。如今她去了,据说成礼之后沈将军就把家里的账本钥匙都‘交’了她手里。‘花’期姑姑差点美疯了!如今在府里是说一不二呢!”
孙德福心内一抖,颤声问:“沈将军说没说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郭奴想了想,摇摇头:“好像说了,但是很含糊。不过是说过她有个好主子,有一群好姐妹,什么的。”
孙德福只觉得头上一晕,几乎要掉下泪来:“这是在说纳她不过是邹充仪的面子,而且冲得是她和之前的采萝姑娘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这根本不是在褒扬她本人!这个傻子!这个傻子!”
郭奴小心翼翼地将孙德福面前的酒挪开三尺,方劝道:“师父,‘花’期姑娘从来都不是个没算计的人。圣人也把她在邹娘娘昏‘迷’期间的所作所为都尽情告诉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替她瞎‘操’心呢?她从来也没替您‘操’心过半点啊,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孙德福苦笑一声,一把抢过酒壶,对着嘴便一气狂饮:“为什么?如果能说得出来为什么,我还用得着坐在这里喝酒么?”
洪凤夜里告诉明宗:“郭师兄说,师父喝了个烂醉如泥。”
明宗心里感慨,连连替孙德福不值:“何必呢?为了那么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
洪凤鼓了半天勇气,方在明宗面前多了第二次嘴:“是啊,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而已,怎么能让您的两省大太监毁在她手里?圣人不如下道旨意,让师父忙点别的事情去。也许他能忘了呢?”
明宗白了他一眼:“小子!两次多嘴都是为了你师父啊!再这样下去,朕万一哪天怀疑你师父邀买人心了,就都怪你不开眼!”
洪凤吓得急忙低下头,连道不敢。
明宗这才又叹了口气,悠悠地低声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道这是‘花’期的福气,还是德福的劫数。朕从不拿德福当阉人看,所以尊重他能对一个‘女’子痴情如斯。但是,朕又不得不说,只怕在德福心里,但凡‘花’期愿意,她就是德福一辈子做人的规矩了。这样的处理方式,没有尊严,没有自我,不对,真的不对。”顿一顿,明宗忽然勾起了‘唇’角,“这一点,他应该跟邹氏学。喜欢,但是有底线。”
邹充仪的确已经有了底线。
这个底线就是:首先,我得活着。
而现在的孙德福,就算‘花’期说一句要他的‘性’命,恐怕也是肯双手奉上的。
洪凤‘摸’了‘摸’头,一脸茫然。
这样的,反而是,不对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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