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九站在旁边,温和地笑着,轻声道:“牟老,太后那日说,您是尚‘药’局里她第一个信任的人,对我们来说,也一样。ШШШ.所以,您有什么顾虑,就请直言,不必斟酌用词。我们娘娘今非昔比,她肚子里的这位小皇子,真真切切就是我们娘娘的‘性’命。还望牟老可怜这一条小小的生命。”
邹惠妃看着牟一指,两只手都下意识地掩在小腹上,看着牟一指,神态和蔼,和三年前的刻薄、三个月前的锐利相比,都是判若两人。
邹惠妃点了点头,表示很是同意桑九的表述,又伸手道:“牟老,您请坐着说。”
牟一指看着她的神情,自己也放松了下来,拱拱手道了谢,方开口道:“老朽今年已经过了古稀,去年照看崔修容的胎的时候,说实话,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后,老朽惴惴不安了将近三个月。虽然圣人不曾责备过老朽一个字,但老朽实在是觉得不安。”
邹惠妃疑‘惑’起来,不禁‘插’言道:“可是牟老,据我所知,崔修容那一胎,滑落的原因是阿琚呈上的那一碗‘药’,而不是您的错啊。”
牟一指摇摇头,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灰败,连银白的须发,都似是染上了淡淡的灰:“老朽事后给崔修容调理身体的时候,才发现,崔修容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用了可以致滑胎的‘药’,而且,似乎饮食中也有一些容易急躁、憋闷的东西。但那些东西,老朽都不是很擅长,所以查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导致的。这事情一直藏在老朽心里,就等着某日圣人责罚时,一并说出来,以为后人戒。但圣人却一直没找过老朽。老朽这个年岁的人,又有一大家子人在身后,已经很是怯懦,所以就没有去主动招惹这个是非。”
“如今惠妃娘娘有孕,又和当年紫兰殿情形不一样。紫兰殿偏远,崔修容一向为人淡漠,所以没有什么人探望。圣人对她虽有宠爱,却没有动过任何让她晋位三妃或者更高阶的念头。但您的身边——”
牟一指还是犹豫了一下,方咬着牙说:“您的对头实在是太多,而且,您的地位也实在是太特殊。不是我当着娘娘说一句丧气的话,如果这一胎在我的手中没有了,那我牟氏一族,只怕在今后几十年,都休想再有出头的机会了。老朽只是个医生,行医治病是老朽的本分,但如果安个胎就意味着必须卷入宫廷是非,老朽是绝对不肯的。”
邹惠妃听了这话,倒是放了心,微微笑了,和声道:“牟老先不用把话说得这样死。我有几句心里话,您先听听,再决定,您看好不好?”
牟一指勉强点点头:“听闻邹娘娘现如今的口齿越发伶俐,倒要领教领教。”
邹惠妃抿嘴一笑,先调侃了一句:“牟老不是她们,我用不着。”接着笑道:“牟老的心情我理解,身后站着不仅是您和老妻,还有孩子们,还有兄弟子侄们。如果您是一个人,此刻想必会挽袖宣拳,大展神威,站在我身边大喝一声:老夫在此,尔等妖魔鬼怪快快现形!”
牟一指被她说得呵呵直笑,眼神中‘露’出一抹怀念。
邹惠妃见他神情缓和下来,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温声道:“只是如今,您的顾虑到底多了许多,所以不敢轻易涉险。尤其是,宫闱中的手段大都见不得人,‘阴’毒鄙贱的下作事情,做起来毫不手软。到时候,您即便不被人扣了黑锅在头上,只怕在盛怒的圣人和太后跟前,也逃不掉一个失职之罪。”
牟一指的神情渐渐黯然下来,微微颔首。
邹惠妃苦笑一声,轻声道:“尤其是,我刚刚回大明宫没多久,宫里虽然有圣人的宠爱和太后的关照,但毕竟独力难支。周遭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太多了。可以说,我这一胎,几乎是必然保不住的。所以,牟老不‘欲’将牟氏家族绑上我这条注定要沉的船,是不是?”
牟一指的面‘色’微微有些尴尬,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邹惠妃莞尔一笑,整个人忽然散发出一种温柔的自信:“可是牟老,您想没想过,我既然敢从掖庭回到大明宫,我就不怕这些。”
牟一指想起听到的传闻,心下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垂下眼帘,口中的话多了三分讽刺:“大明宫里,大家都说,邹娘娘心志之坚,远师高宗一朝的武皇后。”
邹惠妃一听这话,却‘挺’直了脊背,正‘色’道:“牟老慎言。我今日在这里说下一句:我邹田田若有半分干政篡权之心,教我邹家倾家灭族、断子绝孙!”
牟一指听了这话,倒是有了一分歉然,又咳了一声,想要解释,却被邹惠妃摆手打断:“牟老不必在意。大家都这样说,而我并没有这个心,只能说明,外头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不过,我不在乎。”
“咱们说回来。我在掖庭一住三年,除了前头半年还算安静,后来几乎天天有麻烦。我三年来就没睡几个安稳觉。想必您给我诊脉,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在掖庭时,其实我已经一无所有。声名已坏,中宫易主,家里人都因我而被连累,祖父丢官,大伯远走边塞,父亲更是被夺了差事,美其名曰养病——还能更糟糕么?还能更坏么?”
“所以圣人第三次让我回来时,我没有再拒绝。一方面是因为圣人是发得明旨,我为臣妃的就该遵旨而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圣人在圣旨中明白地说明当年事我是冤枉的。那么,如今我再回宫,面对所有的人时,我都是问心无愧的。”
“既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邹田田又不去争夺什么后位,那我现在受到的荣宠又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大明宫该给我的。我收的,也一样问心无愧!”
邹惠妃说到这里时,昂首‘挺’‘胸’,眉目飞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大气场。
牟一指看着她,微笑颔首,显然是非常同意邹惠妃这种“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逻辑。
这个时候,邹惠妃微微低了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又温柔了许多:“所以我有了这个孩子。牟老,我相信,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圣人给我的补偿,也是大唐的列祖列宗对我的认可。至少,我这个姓邹的‘女’子,在他们眼中,是有资格诞育李家的后代的——牟老,您想一想,我不在大明宫三年,有的是承宠的人,除了当日娴雅高洁、志趣不俗的崔修容之外,可还有第二个人有身子?没有!可现在,我回宫,封殿,解封之后不过两个月,便有了这个孩子。这还能说明书什么?牟老,我很骄傲,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李家对我最大的嘉奖。既然如此,牟老,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邹惠妃说到这里,笑着看向牟一指:“既然如此,牟老,您又有什么可怕的?”
顿一顿,抬手止住牟一指皱着眉想要提出的异议,笑道:“我有把握。退一万步讲,即便这次我的这个孩子保不住,也绝对不会影响到我。”
不会影响到我的地位,帝宠。
牟一指终于动容。
所谓的情理、天意,都敌不过一句权势在握。
邹惠妃淡淡地垂下了眼帘,双手仍然掩在小腹上,似乎在堵住腹中胎儿的耳朵,不想让他听接下来的话:“牟老,我可以给您一个保证:如果我能顺利分娩,诞下康健麟儿,不论是否皇子,我都能给您一场风风光光的退休仪式。”
“如果我这一胎没有福分来到这个世上,牟老,我还能保证,第一,您本人不会被这件事牵累,我一定让您平平安安地从这件事里全身而退。第二,您的仕途不会因此而有任何负面影响。第三,您的家族也绝对不会有人敢以此为难,甚至,如果有机会,我会送您最器重的子侄一份锦绣前程。”
邹惠妃顿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如违此话,让我邹田田这一世都没有子‘女’缘分!”
此话一出,桑九的脸‘色’也变了,伸手抓住了邹惠妃的袖子。
邹惠妃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桑九连忙松手低头,退开了一步。
牟一指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放松了下来,拈须沉‘吟’,半天,方一声长叹:“既然惠妃娘娘这样郑重,老朽就勉力一试。但老朽必须事先声明,老朽不擅长毒物。所以一应饮食,邹娘娘必须严格按照老朽的单子来。就算再嘴馋,额外想吃的东西,也必须有老朽点头之后才能入口。您能做到这一点,老朽就给您照顾这一胎!”
邹惠妃听了这话,一愣。
桑九则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房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邹惠妃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牟老,我可以吃醋芹么?还有柑橘?”
牟一指呵呵大笑,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邹惠妃刚刚‘露’了个松口气的笑容出来,牟一指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芹菜这种东西吃得太多也会腹泻,所以娘娘还是要适可而止才好。”
邹惠妃拼命地忍住,才没有把扬起来的笑脸换成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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