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
一年到头也开启不了几回的大唐第一大殿。
只有新皇登基、册立皇后、改元、纳贡等几个重大的事件和新正、冬至等大节时,才会在这座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大殿里举行相应的仪式。
今天是明宗承诺的宣布过继诏书,并举行过继仪式的时间,所以,几乎所有在京的官员,都来了。
大家都想看看,那个被即将过继成皇子、备位东宫的温王,究竟是怎样一副儒雅温润;也都想看看,那个被‘逼’宫半月,终于决定放弃自己帝王尊严的明宗,究竟是怎样的愤怒无措。自然,还有很多很多人,潜意识里,都想亲眼见证一下,也许,一向喜怒无常的明宗,能够成功逆转形势,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大明宫?!
含元殿里五步一岗,羽卫和神策军如犬牙差互,‘交’替站立。沈迈和潘盛,一左一右,就站在大殿御阶的两侧。
众臣在御阶下分文武两班站好,武一班打头儿的是裘峰,文一班站在首位的,是被明宗一句“抬也给我抬来”的右仆‘射’凌允。
孙德福从殿后转了出来,看看众臣齐至,便高声唱道:“上朝!”
众臣轰然立好,躬身施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宗穿着全套的朝服冠冕,玄‘色’的龙袍,腰间的环珮宝剑,脚下的玄‘色’舄履,无一不昭示着他对今日大朝的重视。
明宗在御案龙榻上坐了下来,先看了看有气无力的凌允,嗤笑了一声:“右仆‘射’,你这病体很是沉重呢?”
凌允白了明宗一眼。
自己是,有多么不想搀和到人家兄弟子侄的翻脸大战之间来啊!
反正明宗不会输的。
凌允懒懒地拱了拱手:“多谢圣人体恤,老臣暂时还死不了。”
明宗乐呵呵地看着老头儿,又问道:“哦对了,上回听皇后说,你们家里有个天香国‘色’的内侄‘女’?”
凌允脸‘色’一变,想了想,又放松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挠了挠鼻子:“嗯嗯,是有,我们家夫人的心肝宝贝,一直嚷嚷着满京城都看不到配得上的小郎君。”
明宗的两只眼睛直放光:“咦?!那你还敢告诉朕?”
凌允的神情依旧懒懒:“有皇后娘娘在,老臣我什么都敢说。”
明宗立时便囧了,歪歪嘴,气哼哼地问:“右仆‘射’,听说你家最小的郎君也要出仕了对吧?”
凌允的胡子顿时一抖:“你想干什么?!”
明宗看着老头儿终于抖擞起了‘精’神,咧嘴笑了,挑挑眉,嘿嘿,嘿嘿:“朕没想干什么呀?就是问问,问问而已。”
阶前众臣顿时都傻了眼。
这是,在,聊天?!
而且是,闲话家常!?
杨幕的心里顿时涌起来一股十分不好的感觉。
明宗此刻即便是再不在乎,也不应该轻松随意成这个样子!
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么?
杨幕的眼神隐晦地飘向潘盛。
但潘盛却没空看他。
因为,宝王和温王,携手进殿了。
明宗停下了跟凌允的闲聊,淡淡地笑着,看着父子二人,慢慢地走到了御阶之下。
宝王似乎苍老了一些,大约是因为毒杀达王引起的良心不安?
温王却依旧稚气,眉宇间的毒辣被巧妙地掩藏了起来,如今众人看到的,是一个微微带着些害羞、难过,甚至不乐意的,大孩子。
到了御阶前,宝王依旧不在意地一拱手:“见过圣人。”
这已经是他这辈子对着明宗行过的最恭敬的礼节,因为不论何时,他对着明宗时,都叫的是“四弟”。
明宗丝毫不打算理他,只是将眼神定定地看向了温王。
温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喜‘色’。
只有对自己有期待,才会用这样明显状态来面对自己吧?
温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朝时的参拜礼节:拱手至额,双膝跪地,稽首,拜手,口中朗声道:“臣温郡王雍,拜见圣人!”
明宗等着温王一拜完了,方徐徐开口:“罢了,平身,站在一旁。”
温王听到这虽然无奈却依旧算得上温和的声音,心中更喜,依言站起,口中应诺,叉手不离方寸,果然站到了御阶一边,潘盛的身旁。
含元殿上,与明宗直面而立的,只剩下了宝王。
……
……
与此同时,邹皇后的凤辇稳稳地停在了掖庭宫的幽隐小院‘门’前。
这座院子,自从邹皇后离开就封闭了。
尤其是到了邹皇后复立之时,仅仅是封闭的小院又迎来了新的命运:作为皇后娘娘曾经休养生息的地方,每日恭谨打扫,焚香洒水。
但离着不过一‘射’之地的静思殿起了大火的那一夜,幽隐悄悄地住进了几个客人。
邹皇后今天就是来看望她们的。
在尹线娘的搀扶下,一身常服的邹皇后下了凤辇,慢慢地打量一下院‘门’,才微微一笑,指着‘门’楣上的黑漆匾额道:“何时多了这个?”
尹线娘瞧着上头的“幽隐”二字,抿嘴笑道:“咱们前脚儿走,孙公公后脚就令人把您写的纸摘了下来,描着那原样大小,不过三天就做好了这块匾挂了上去。那阵子,横翠姐姐只一见了孙公公就笑话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奉承您了呢!”
邹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叹息,然后慢慢地亲手推‘门’,走进了院子。
正房前有两个小宫‘女’正站着晒太阳。
两边的厢房‘门’前却都站了内‘侍’和粗壮的宫‘女’,显然是在看守些什么人了。
见邹皇后进来,正房前的小宫‘女’惊喜‘交’加,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到了邹皇后面前,笑逐颜开,小声说着话行礼:“娘娘,不是说外头今日‘乱’哄哄的么?您怎么来了?”
这都是清宁宫的旧人,被邹皇后放在了幽隐,专‘门’看着厢房里的人。
邹皇后和煦地笑着:“人怎么样?”
小宫‘女’干脆利落地答话:“都‘挺’安静。魏氏闹了一回,被贤妃隔着墙骂了一顿,也消停了。”
邹皇后抿嘴一笑:“也算得上一物降一物了。”
小宫‘女’也跟着咧嘴笑,然后问:“娘娘今日想见谁?”
邹皇后的眼神飘向最头上的那间厢房:“这些人,也只有她,还值得我一见了。”
……
……
明宗居高临下地看着宝王,直过了半柱香功夫,才慢慢开口:“无诏,无职在身的闲散王爵均不得上殿,宝亲王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这一句话出口,凡宝王一党,都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明宗!
就连温郡王,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向明宗。
唯有沈迈,眼角直‘抽’‘抽’,心道,小祖宗,你逗我么?!人家是来‘逼’宫的好吗?你逞口舌之利作甚啊?!直接亮刀子不好么?
宝王却觉得,终于面对了一个正常的明宗了,微微一笑,拂袖道:“四弟,别闹。事已至此,你便是反悔,又有什么用呢?”
站在勋贵宗室一列里,被明宗下了特诏请来的福王、老皇叔瑞王以及禄王,都抬起眼来看向宝王——明宗没有让煦王来,他怕这个最小的亲弟弟难过——
这是,图穷匕见,连遮掩都不肯了么?
明宗笑眯眯地看着他:“反悔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宝王看着明宗,笑容比他还要温和:“四弟,我听翰林院和‘门’下省都说过了,过继的诏书已经准备齐全,雍郎太子的衣冠也已经做好,一应过继礼仪的物事都齐备了。既然你已经都认命了,又何必在大朝上做出这种姿态来?”
明宗收敛起了笑意,淡淡地说:“原来,翰林院和‘门’下省,都已经是阿兄的了。”
宝王轻轻点头:“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学士,他家里阿爷年前病逝了,他刚刚得到家乡的书信,所以前几天留书丁忧。如今翰林院由小杨学士代管。至于‘门’下省,因为右仆‘射’前几天告了病,所以暂由天官吏部赵尚书顶替。大唐的朝廷,终究还是要转的嘛!”
明宗的手扶在了御案上,屈起了食指,轻轻地敲着金丝楠木的条案,笃笃笃,笃笃笃。
宝王从来不曾像今日这样有耐心,只是站在御阶之下,安安静静地等着明宗的反应。
明宗终于展开了眉头,看向宝王,又绽开了一个微笑:“不过,赵盟不过是个平庸之极的人,吏部在他手里已经是勉强,你把‘门’下省再给了他,他能行么?”
宝王翘了翘嘴角:“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儿的江山,我自然会替他看好。”
明宗的目光转向温王,比对宝王说话时,柔和亲热了一百倍:“雍郎,你已经决定让你阿爷做辅政亲王了么?”
温王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明宗,稚声稚气:“大人们的事情,我不懂。今日来这里,只是因为礼部前几天告诉我们家,阿叔要过继我当儿子。”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
对呀,今天的重头戏不是要宣布过继诏书,举行过继仪式么?
就连杨幕,也是微微恍然。
竟是被明宗带偏了话题!
明宗却轻声地笑了起来,戟指点了点温王,笑对宝王道:“睁开眼看看,这才是真正的枭雄,帝王之才!他知道,究竟什么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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