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的白露,秋高气爽。
云延照例抱着一只小奶猫做在窗台前。楼下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屋内却是一片黑暗清冷。
怀里的小奶猫呼吸声均匀,毛柔顺洁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布偶娃娃,精致且没有生机。
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根烟叼着,也不点燃。手机顺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无声地翻了个面。
云延眯着眼睛看了手机一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清闲。
要是早些时候,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他能这样轻松地坐在窗台一晚上,而不是隔几分钟就被手机里的恶意之灵出现的警报声吵醒。
其实恶意依旧在,只是溢出世间承受极限的那部分恶意被他怀里的小猫崽吞噬了,剩下的恶意与人的善意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形成了一个正常的循环,以至于恶意不会再聚集成灵。
他们特殊行动组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忙的不可开交,每天都要面对那些血腥的人间惨剧。现在他们偶尔处理一下异兽或者灵异的事情,比起当年可谓是清闲了不知道多少倍。
“你应该看看的。”云延叼着烟垂下眼帘,对着怀里的小白猫轻声道。
“你应该看看这人间。”他将头靠在窗户上,额发柔顺地贴在了额间,看起来有种少年的感觉。
“这人间,如你所愿。”
阴阳平衡,天下太平。
“......不是哦。”
一个轻的几乎可以忽略过去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没睡醒的朦胧和含糊。
云延顿在了原地,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人间怎么样,那是王才需要考虑的事情......”莫锦辰不知道清醒还是没有情绪,打着呵欠想直起身子,又瘫软回去。她很没有志气的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下,嘀嘀咕咕道:“我才没有那个觉悟。”
“我就是想活着而已。”
“活着去看六月的花,立冬的雪。品尝温热的牛奶,感受温暖的怀抱......”
“我没有多大的志气......”
我只是喜欢这个世界而已。
云延许久没有说话,略微颤抖的手抱起了软在他双腿上的莫锦辰。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莫锦辰永远不会醒来的打算,可是那个眼底水汪汪的小猫崽就这样仰着小脑袋,温声细语地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却是跳的厉害了。
“你......”
“我饿。”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云延和小白猫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云延败下阵来。
“好,你想吃什么......金属?我给你拿柄短刀来?”经历了这几乎一整年的无望等待,云延现在彻底没了原则,直接打算将自己原本无比珍惜的刀具拿来给莫锦辰当零嘴。
短刀:......委屈。
“我为什么要吃这个?”回应他的是莫锦辰的一脸不解和无辜:“这好吃吗?”
云延:“......不好吃你当年还啃我的刀干什么?”
“金属并不好吃,但我能从中获得很多能量啊。”莫锦辰理直气壮:“你这么大人了,还不懂得这些道理?”
云延:......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是不懂你那些道理。
虽然这么想着,但心里却放松了下来。云延有些无奈地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要热牛奶,奶黄包,芝士滑蛋吐司,蟹黄鸡汤小笼包......”莫锦辰趴在毛毯上,哼哼唧唧地报菜名。
云延好脾气地记下起身,在门口的时候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嫩嫩的小猫崽子在毛毯上放松地摊成了一团猫饼,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他低下头抿唇轻轻一笑,见小猫崽疑惑地抬头看他,忙用拳头轻轻遮掩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等一会儿就好,你乖一点。”
“嗷~”莫锦辰应了一声,注意力很快被地毯上的手机吸引了,也就没再里门口的云延。
“小孩子心性。”云延早就习惯了她的想一出是一出,转身笑了一句便离开了。
等云延离开,莫锦辰慢吞吞地从地板上站起来,身体开始飞速生长,茂盛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掩了她的身体。
骨架纤细的女孩站起来,手掌贴在窗户玻璃上,没有声音的,玻璃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痕。
下一刻,四分五裂。
风吹进来,带着夜空的凉。
“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世界啊......”
她歪头笑,头发被风吹的扬起,露出那双黑色的眼睛,以及......如藤蔓般蔓延到脸颊上的黑色纹路。
“宿主?您又要干什么??!”光团子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差点被她吓的心肌梗塞:“您别想不开,那些恶意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又?我之前干过类似的事情吗?”莫锦辰没了记忆,性格更为纯良了些,但不代表她的智商也没了。
“不用紧张啦,小光团。”见光团子不愿说,莫锦辰也没有勉强。她伸手指了指前方的,融入黑暗里的远方:“我是想去那里。”
“海......”光团子愣住了。
“我想回家了,小光团。”莫锦辰轻声呢喃,伸手抚摸了一下脸上的黑纹:“我也不适合和他们待在一起了。”
她将罪恶吞噬了,如今她全身都是斑杂的恶意。
这样的她,确实不适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待在人界了。
“那里是我的故乡......”她的语气怀念:“你说,我们就找一个廖无人烟的地方待着好不好,安安静静地渡过一生好不好。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伤害不了我,好不好?”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呢......”
光团子的呼吸声乱了,半晌声音哽咽:“好的,宿主。”
“我们回家。”
小星星陪你回家就是。
“你,在做什么?”正在这时,身后传来男人低沉压抑的声音,却又和水面上的月光一样,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碎了。
莫锦辰转头看他,大大方方地暴露出染着星辰的黑眸和略微狰狞可怖的黑纹。
黑发黑眸的孩子,偏偏身后却有一双雪白的翅膀,对比她纤细的身形,那双翅膀是那样的强劲且宽阔,几乎从窗台垂到地下。
云延看着她脸上代表着恶意的黑纹,眼底一丝情绪也没有,反而缓缓地移动目光,看向她背后的羽翼。
无人怀疑这对巨大的白色翅膀是否只是个摆设,毫无疑问,这是一对能翱翔于天空的翅膀。
“我啊,回家哪。”
也许是夜深了,连她的回答在云延听起来,都有几乎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啦,我该回去了。”她的眸内微光闪烁,幽深静谧,却以繁星点缀,棋布星罗着全是笑意。
“谢谢你啊,人类。祝你......”莫锦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说出什么祝福才比较合适。
“祝你,好梦?”
莫锦辰的这句人类,熄灭了云延琥珀色瞳孔里浅浅的光。
在莫锦辰看来,她是龙或者白虎,所以才会称呼云延为人类。
但对于云延来说,他却想起了除夕说过的那句神明。
神和人,本就是不同。
他原本打算伸出去的手被死死压住,一动不动。
“你要走了?”
“嗯。”
手背的筋脉绷紧,云延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微喑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年,他一直没能知道莫锦辰的名讳。
莫锦辰笑着,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莫锦辰。”
“花重锦官城的锦,今为上理辰的辰。”
......
除夕觉得,要是再没人拉他一把,云延就废了。
自从那天,那个叫莫锦辰的存在离开后,云延就渐渐开始变了。
一开始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只是人们隐约觉得云队有些不在状态。到后来,他就和渐渐感受到疼痛,反应过来一样,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
其实就和亲人离去类似。一开始很多人都没有什么过多的悲伤的感觉,直到一天醒来时看到冷冰冰的另一边的床铺,饭桌缺出来的一个角落,冰箱里少了一半的苏打水......这时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她已经不在了啊。
就像是被捅了一刀,明明早就刺下去了,偏偏要等到拔出来的时候才感到涓涓流血的疼。
现在,云延唯有在睡梦中,才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笑的古灵精怪,一会儿又可怜巴巴地装乖。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不忍责备。
莫锦辰离开时的那句好梦的祝福,成了云延的梦魇。许多个深夜,他都不敢阖上眼睛。
就怕那是黄粱一梦,怕梦醒了,他受不住。
除夕来找他的时候,云延正在窗几处抽烟。
照顾莫锦辰的那些年,他其实已经把烟戒掉了。平时也只是虚虚地叼着,从不点燃,怕熏着那小孩。如今那人走了,习惯却保持了下来,以至于这次他点燃了烟叶,吞吐间居然已经生涩,一不留神,还被呛住了。
“咳,咳咳......”
“喂,不至于吧。”除夕上前一步扯过他指间的烟,看了一眼皱眉道:“你抽这么烈的玩意,有病啊。”
云延呛的咳嗽,好一会才平息下来,琥珀色的眼眸被刺激的染上了水汽,眼尾殷红:“怎么,你现在舍得出来了?”
他的语气不无嘲讽,除夕被他的态度怼的一噎:“拜托,你这是在拿我撒气?”
“你那宝贝的半死的小姑奶奶,可是那个身份。她要是自己都没救了,你那时候扯过一百个我也没用好吧?”除夕随手扔了手上的烟,碾灭道。
“我都没怪你拆了我的流云轩,你居然还怪我?还讲不讲道理了?”
云延没有回答,只是从新抽出一根烟,低头凑到指间的打火机上点燃。
除夕剩下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许久,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随手抽了云延腰间口袋里剩下的烟,顶着云延毫无波澜的眼神厚着脸皮道:“别这么看我,借个火。”
云延盯了他许久,最后垂眸扔过去一个金属打火机,那金属外壳表面还微微带着火燎过的滚烫温度。
两个男人在明净的窗几前抽着烟。
许久,除夕开口打破了平静。
“去找她吧。”
云延宛若未闻,只是指间的烟灰徐徐落下,他依旧一动不动。
“既然这么在意,那就是找她啊。”除夕吊了郎当地叼着烟,双手交叉在脑后:“华国的海岸线就这么长,总能找到的。”
“你怎么确定她会在海岸边,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呢?”云延半垂着眼眸道。
“她没办法去海底的。”除夕随意地伸了个懒腰:“无论是走兽,还是飞禽......海底都不适合她。”
空有一身龙魄,却永远无法回到属于龙的故乡。
就好像数学符号里的趋向于,无限接近,却又永远不可能接触。
云延对此不置一词,琥珀色的瞳孔却渐渐深了,如同乌云遮蔽了如水的月光。
许久,他轻轻弹落指间处的烟灰。
“好。”
除夕似乎松了一口气,却没有显得多轻松。
“好就对了。人嘛,哪怕走错了路,也比停滞不前来的要好。”除夕听到他的回答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复杂地笑了笑:“其实我不赞成你去找她,毕竟有些东西,是生来就不同的......但是,我更不愿意你就此毁掉。”
“与其就此沉默消亡,还不如赌一把。也许,你能找到她呢。”
见云延还想去拿烟,除夕一掌拍掉了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的烟:“还抽哪?不出发了?”
云延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眉骨,轻笑出声。
除夕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笑搞得毛骨悚然,还以为云延终于疯了。
但是下一刻,云延意识清醒地道谢。
“谢了,除夕。”
“谢什么谢。”除夕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嘘了一声:“找你家小姑奶奶去吧,找到了也别请我吃饭。只要别再拆了我的流云轩就行。”
“找到了,再给你建一个新的都行。”云延笑起来,披上了长长的风衣。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在一方天地寻找一位那样的存在是多么的希望渺茫,却又心照不宣。一个不忍直言,一个自欺欺人。
多一个念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