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一夜,秦毅睡的很香,早上被人叫醒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看看呼延宛倩。
“不,若是太过关切,岂不是让人觉得有非分之想?”他兀自摇摇头,跟着大伙到附近一处泉水洗了把脸,神智方才清明。
这时他看到卜祥舀了盆水,“你是要端给那呼延姑娘?”
“是啊,呼延大小姐不喜欢带侍女,只好让我们这些人来代劳了。”卜祥苦笑着说道。
“嘿,要是能让我来,我可是乐意得紧。”秦毅心说道。
如昨日一样,众人继续前行,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南阳山(注1)中的兴德庄。
注1:南阳山,今山西省吕梁市关帝山。
看到那庄门口的牌匾上“興德莊”三个苍劲古朴的隶书大字,秦毅方才意识到这一路走来,是多么不易——这个庄子处于大山森林的深处,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时有毒蛇野兽出没,而匈奴人竟然不计本钱地修了一条进山的大道,可见这个地方对于他们的重要性。
呼延宛倩跃下马车,那庄门上的守卫急急冲上前来迎接,宛倩不理睬他们,对秦毅抱拳道:“巨峰君,谢过啦!”
秦毅十分惬意:“巨峰君”的称呼可比“秦侠士”要亲切多了。
“大家都跟我来吧,先见见我爹爹,让他好生招待诸位一番。”宛倩引着众人大步踏进庄门,将坐骑都交托给仆人带到马厩去。
他们沿着一条布满落叶的石砌小路前行,远远可以望见路尽头庞大的建筑群,道旁的参天大树巍然伫立,那两三人才能环抱的树干,蜿蜒盘旋而上的藤条,遮天蔽日的树冠,都仿佛承载着古老的灵魂。
秦毅跟在宛倩身后,亦步亦趋,他不时能听到几声鸦雀的叫声,更感到静谧和寂寥,尽管自己身边有十几个人有说有笑。
片刻后,他们来到一座圆顶的大堡垒前,那堡垒的顶上挂着一排巨大的野兽头骨,墙壁上画着狰狞可怕的图案,如邪神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来者们。
“默独堡,沉默的默,孤独的独,它看上去很奇怪,是吗?”宛倩转过头,问秦毅道。
秦毅若有所思,“是啊,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奇怪。”
“它来自于匈奴史上最伟大的单于名号。”
“谁?”
“冒顿单于,曾经将汉高祖围困在白登城的那位首领。”
听她一说,秦毅记起来《史记》中有记载这么一位单于,“对,周将军还特地为我讲过,他是汉朝的大患,第一个一统草原的君主。”
“嗯,知道挺多的嘛。”宛倩夸赞道。
“略知一二罢了。”秦毅并未钻研过史籍,但偶尔也喜欢读书。
进入默独堡的大门,是一处宽敞的大厅,灯火明亮,布局整齐有致,案几上摆着各种茶具和酒具,应是举行宴会的地方。
宛倩道:“大家就在这里稍坐一会吧,我父亲应该就快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垂着半尺来长胡子的中年男子从侧门进来,他一身淡灰色绣袍,头戴黑色长冠,面色威严而沉静,两鬓虽已染霜,然不掩其丰神俊朗,炯炯双目中蕴藏着光辉,似乎能看破万事万物。
庄主步履稳健地走来时,除了秦毅和宛倩,在场其余诸人皆齐声颂道:“呼延大人万安!”
“阿爹。”宛倩大步跨过去迎接她多日不见的父亲。
“哈哈,三个月不见,看你又瘦了,在外边可玩得开心呀?”呼延庄主爽朗一笑,摸摸女儿的头顶,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宛倩点点头,“嗯,只在邻近各处走了一趟,山川景致虽好,却不及家中温暖。”
“哈哈,是啊,我的好女儿。”呼延庄主更乐了,“不过,为父听说你前日中毒的事,可是担心坏了。”
“阿爹你怎么知道的呀?”宛倩一惊,“难道有人比我们还先到兴德庄?”
“我可是你的父亲呀,你离家在外,为父岂能不叫人多加留意?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是吸了些毒气,早已无碍。”
“欸,小心呀,尤其是那些毒物,可要离远一点呀。”呼延庄主一脸痛惜,“万幸你没事,现在你且去休息吧,还须得好生调理一番。”
“好吧,就听阿爹的。”宛倩恭顺从命,临走之前把秦毅介绍给呼延庄主,“哦,对了,这位是永明师兄的朋友,受托送我回庄的秦巨峰侠士。”
呼延庄主抱拳道:“哦,老夫呼延盾,多谢秦少侠护送小女回庄。”
秦毅忙谦虚道:“庄主前辈多礼了,在下姓秦名毅,一江湖浪人耳。”
宛倩离去后,呼延盾对卜祥等人说道:“各位,你们赶了两天路,也都累了,先到老夫准备的住处安歇吧。”
“谢庄主大人!”卜祥恭敬地鞠躬,而后带着一众手下随引路的仆人离去,秦毅也准备要走,却被呼延盾叫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秦少侠请坐。”呼延盾示意秦毅到邻近主席位置的首席就座。
“谢庄主前辈赐座。”此时的秦毅如芒刺在背,一想到这是呼延宛倩的父亲,便几乎要颤抖起来,他步履拘谨地走到席位上坐下。
呼延盾问道:“敢问秦少侠何方人士呀?”
秦毅稍稍酝酿了一番言辞,才缓缓说道:“嗯……秦毅是益州人,曾在征西军中结识刘永明,两个月前又在并州大道上,重逢永明及令嫒。永明当时邀在下到左国城作客,因有他事不能相从,承诺稍后再来。而今得空,所以到左国城践诺,不想因缘巧合,永明托在下护送令嫒回家,遂冒昧造访贵庄。”
“果然有缘呐。”呼延盾又笑了起来。
宾主寒暄了一番,一个穿着曲裾的侍女端着盘子进来,在秦毅的席前摆满了香喷喷的佳肴。
“秦少侠也该饿了吧?不如用些晚膳,老夫还有些事要办,还望海涵。”呼延盾站起身来,跟那侍女吩咐了几句,告辞离开了大厅。
秦毅见他走远了,只剩下个侍女在旁,一下子如释重负,禁不起那些熟肉的诱惑,大胆地吃了起来。
酒饱饭足后,侍女道:“公子请随我来。”
秦毅便跟着她,从大厅的角落里上了楼梯,到了三楼,来到一间房内,只见那床铺上是毛绒绒的暖被,案几上是亮闪闪的瓷器,一应用具皆做工精美,竟是一处上等客房。
“公子请安歇吧,庄主大人有令,明日招待公子在敝庄游玩,还望公子赏光。”侍女欠身说道,“有事可摇铃招呼,奴婢就在隔壁,随时听候吩咐。”
“多谢,你且去忙吧。”秦毅受到这种优待,难掩心中欢喜,“明天一定奉陪庄主。”
当夜,秦毅躺在温软的床榻上,忐忑不安地期待着明日。
……
翌日,秦毅在一阵叩门声中醒来,是昨天那名侍女的声音,“公子,庄主大人有请。”
秦毅忙不迭地爬起,将自己好生洗漱整理了一番,用丝带束起脑后的头发,显得更为精神。
他跟着侍女,从三楼走到大厅,又从大厅走出堡垒,走过一处像是演武场的空旷地方,上百个光着膀子的匈奴汉子正在场地中摔跤角斗,嘶吼咆哮和喝彩声混杂在一起,惊得整座山林都骚动不安。
走过演武场,进到一处花园内,花园很大,四面望去都是灌木与花草,异常茂盛,长得与人一般高,令秦毅的视线被遮蔽,无法看到远处。园中的小路岔道又极多,走不了几步就分出一条路来,秦毅紧紧跟着侍女,心里愈来愈有些不安:“就像是迷宫一样,不来此地,真不知世上竟有这般大的花园。”
感觉已经走了两里路,秦毅才来到一处亭子附近,那亭子依着一条小溪而建,与华族士大夫家中的式样并无二致,一块五尺高的石碑伫立在路旁,上书“混元亭”三字。
呼延盾就站在那亭中,正背对着秦毅,眺望远处。
“大人,秦公子到了。”侍女禀报道。
“好,你且退下吧。”呼延盾转过身来,捋一捋长须,“秦少侠请坐。”
“谢庄主前辈。”秦毅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就想到了“鸿门宴”的故事,心里骤然紧张,不知呼延盾到底有何目的,悄悄摸了一下麟鸣剑的剑柄。
“少侠字巨峰?”
“对。”
“那老夫就叫你巨峰贤侄吧?”
“前辈请便。”秦毅看呼延盾面色平静,想他毕竟乃一前辈,何况自己孤身一人,对方若有歹意,并不需要这么麻烦,心下稍安。
“巨峰贤侄请用茶。”呼延盾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巨峰贤侄,老夫想带你去个地方,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哦?”这勾起了秦毅的好奇之心,“什么地方?”
“嗯,你跟着我一起去就好了,不会让你失望的。”
“前辈肯赏面相邀,秦毅乐意相从。”秦毅虽觉得古怪,却不好明着置疑,心忖道:“既已到此,岂能退缩?说不定是庄主考验我呢,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二人又向着花园深处走去,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一处丘陵脚下。
“这座小山树木茂密,夏天可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呼延盾与秦毅不时闲谈几句,似乎就是来这里休闲的,“都是松柏数,秋天也不掉叶子,郁郁葱葱的,看着真好。”
二人沿着一条乱草丛生的小径向山坡上攀爬,路径变得越来越陡峭。
秦毅忽然有一阵强烈的不安,隐约感觉到杀机。
仿佛这一山草木,都成为了敌人的伏兵。
他与呼延盾保持着一些距离,足以让他拔剑的距离。
最后,他们来到了小径的尽头,一处石壁的前面。
直觉告诉秦毅,这石壁之内,有一处秘密的存在。
只见呼延盾向石壁拍了一掌,伴随隆隆的响声,石壁如秦毅所想的那样裂开了,形成了一个可容二人通过的洞口。
“前辈,恕晚辈愚昧,实在不明白你带我到这里的意思。”秦毅终于可以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有此疑惑理所当然,不过你放心,老夫是不会伤害你的。如你所见,这里面是个密室,你是永明的朋友,我有些秘密想告诉你。”呼延盾对秦毅一脸深意地说道。
“晚辈怎敢怀疑前辈的心意呢?”秦毅强作镇定。
“那我们进去吧。”说完这话,呼延盾就一脚踏进了这黑古隆冬的山穴里。
秦毅咬咬牙,握了一下拳头,也随之进入。
石壁缓缓地重新合拢,没有留下一丝细缝。
半刻之后,一声沉闷的响声从石壁中传出,像低沉的雷声一样久久回荡在兴德庄的上空,回荡在南阳山的沟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