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前尘往事，李承训心潮起伏，实在不想多提，但是他也知道，有些时候人与人相互远离才是最好的保留感情的方式，尤其是像李家这种勋贵之家。因此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去西镇的事情，跟你爹说过了吗？”
李守真看二叔已经有些松口，一阵欣喜，连忙道：“还没有，我只是想先跟您说说，等你同意了再去禀告父亲。”
“那你母亲也不知道喽？”李承训挑了挑眉毛道。
听李承训提起嫡母邵氏，李守真内心一阵黯然。自他懂事以来，邵氏一直是个好嫡母，从不曾亏待过他什么，吃穿用度一样不少，可是也仅仅是如此罢了。李守真小时候便能感觉到，她似乎不愿意看到他，每次有什么事情都是由她的贴身婢女转达。他们之间也基本上谈不上交流，他每次向邵氏请安，她都只是客气的笑一笑，然后让他回去歇着。这么十几年下来，两人可谓李府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能感觉到他和嫡母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长大之后，李守真甚至隐约能够感觉到，她隐藏在内心深处对他的厌恶和憎恨，虽然她从不表现出来。因此，李守真胸有成竹的道：“母亲大人，她一向最识大体，她一定会同意的！”
“也是啊！这些年，也是苦了她了。”李承训不自觉道，“人都说，一切都会过去。刀砍在水里，事过了无痕，可就算是你砍一颗榆木疙瘩也会留下伤痕！何况是肉长的心哪！”
“二叔什么意思？”李守真闻言一阵警觉，“您可是在说我的母亲吗？”
“啊？没有！没有！没有！”李承训闻言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而后又拍着李守真的肩膀道：“你想去西镇，我没意见！毕竟眼下薄日东沉，长夜将近！西镇能得一个你这样的领军之才，对于现在缺兵少将的我们而言颇有助益！只是，咱们话说在前面；你要去我没意见，但是你得自己去说服你爹！这个我可帮不了你！”他看李守真脸上一喜，正要说话，连忙伸手打断了他，又道：“哎！还有，西镇现在的情况刻不容缓！既然你父亲即日就要进京，而京中又是一窝子我们西镇惹不起的麻烦事，所以我得尽快回西镇向侯爷禀报这里的情况！只能在这里等你一天！明天此时，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自己走！我说话算话，你要小心记得！”
李承训见二叔几乎算是已经答应了，顿时将他对李承训刚才所说的话的怀疑丢到了一边，激动的道：“多谢二叔！我一定能说服父亲，明日跟您一起走的！”
“哼！谢就免了！”李承训长吁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以后你只要别怪我把你引上邪途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会呢！我一定??????”李守真刚想趁机跟二叔多说两句好话，却猛听门外二妹李焕灵在外面大声喊道：“二叔！我大哥在里面吗？我爹和二哥可正在满世界的找他呢！”
及至进了门，真正的看见了李守真，李焕灵手里拿着从不离手的马鞭，敲打着手心，道：“大哥！你跑二叔这儿来做什么？父亲昨晚不是派人通知你了吗？昨天父亲已经连夜遣人通知山阴，河阳两郡太守来永昼城商议藩务，不是说了你和二哥必须到场吗？可是人家河阳太守已经到了，山阴太守也用不了多久就来了！你怎么跑到二叔这儿来了？难不成，你们俩还有什么悄悄话不成？”
“你个小丫头片子！”李守真尚未答话，李承训见到李焕灵却是已经迎了上来，照头拍了一巴掌，道：“你这么一下子蹦出这么多东拉西扯的问题，可叫你大哥怎么回答？我看你呀！有操你大哥这份闲心，倒不如操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在这可是听说了！在永昼城，可就跌打郎中敢娶你！你这野性子不改，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呦！”
李焕灵被二叔这么一说自然不服，用鞭子支开了李承训大手道：“好！按二叔的意思说，大姐的性子才是好性子！那我也回去躲在房里不出来！连给您送行也免了！”
“二妹，二叔今天不走了！”李守真微笑着道,“刚才二叔才答应我，明天再走！”
“真的？！”李焕灵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看向了李承训，“大哥能有这么大面子？能把来去匆匆说一不二的二叔给说服？”
“嗯！”李承训撇了撇嘴，又叹了口气才道：“你大哥用一辈子换我一天！我怎么能不答应？”
“什么一辈子换一天？”李焕灵闻言一愣，又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大哥。
“没什么！”李守真淡淡的一笑，道：“既然父亲在找我，我得赶紧回府了！二叔今天应该没什么事的，你不是常说二叔走的急吗？今天让二叔好好陪你玩一天！”说完笑着拍了拍李焕灵的肩膀，向李承训施了个礼，转身而去。
“二叔，今天我大哥他这是怎么了？”李焕灵望着李守真的背影，疑惑地问道，“怎么感觉他今天怪怪的？”
李承训走到门口，与李焕灵一道望着李守真的背影，叹了口气，良久之后才道：“你大哥，长大了！”
节度使府，李守真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灼灼的目光。
他从职方馆出来的之后没有半点停顿就赶回了一条街外的节度使府，从门口的府兵嘴里得知二弟不在，去军营寻他未归，而河阳太守范长垣因山阴太守徐子林尚未赶到，被李承德先安排下来休息之后，立刻趁机单独面见了父亲，将自己想要去西镇的事情跟父亲简略的说了一下。没想到父亲听了之后却不发一言，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看的李守真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都如同被滚水泼到的雪花一般，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二叔他同意了？”
良久之后，李守真终于听到父亲波澜不惊的声音如此问道。可是不知为何，他仍是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脸，只好低着头道：“是！父亲！二叔说如今薄日东沉，长夜将近。西镇如今缺兵少将，孩儿此时愿去西镇自是最好！”
“长夜漫漫，处处艰险！”李承德闻言长叹了一声，仰头望着议事厅顶上的雕梁画栋，又摸了摸自己所坐的铺着虎皮的宽大交椅，早在当年李承训为了避免与他兄弟相争孤身去西镇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坐在这个位置上所需要放弃和面对的是什么，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
从李守真一开口，他就知道了李守真是为了什么选择去西镇。如今虽然看起来仍是太平盛世，可北方无定蛮的一系列异动和李承训带来西镇永罪侯的推测，就算王京之中夺嫡之战已然落幕，也无法让他安心！他能感觉到围绕在大秦上空的阴云正在加重，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更加浓郁。而且吴王成得位之后，东越宇文氏再次成为了大秦的外戚之首。而宇文氏当年在东越正是靠着外戚的身份，一步一步的夺取了东越皇室的大权，最后被绑在白羊上送出了城！此次宇文家得势之后，会不会故技重施尚不好说。可就如今的形势看来一旦宇文氏趁无定蛮入侵之时在新皇面前攻击李家，到时李家便会腹背受敌！这也是李承德明知潘岳与宇文贇所传的圣旨有问题，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接了下来的原因。可是自己走后北镇藩务由谁代理这个问题一直都在他的心里犹豫不定；大儿子李守真秉性和善，且外柔内刚，在军中颇有人望。二子李守正刚正无私，勇猛无畏，颇有他当年东征的风骨，在军中看好的人也不少。可是，北镇只需要一个节度使，军中只需要一个主帅，他必须在两个儿子之间选一个！只是他很清楚，这个人一开始就不可能是李守真！可是，他还是希望儿子留下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帮助李守正；毕竟王京之中朝局多变，他即使能够说服新皇不让他留京为相，回来之前也得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做丞相，不然如果丞相之位落到宇文泰手里，那么李家的情况将举步维艰！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在王京之中耽搁多久！
李承德长叹了一口气，望着面前不敢抬头的大儿子，心像是被撕裂了一块般剧痛。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自杀而死，二十年来他虽然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是自己总有太多的军务，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很少有时间去关注他。夫人邵氏当年怀着李守正时身受他母亲之害，险些和未出生的儿子一起稀里糊涂的命丧黄泉！虽然他后来母亲以死谢罪，可是对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因此，即使这几十年来他身在这所谓的“家”里，少了母亲的关爱，父亲又整日繁忙，他也算的上孤苦无依。李承德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欠了这孩子已经如此之多！如今自己再开口让他去辅佐德才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的二弟，他虽然知道自己一旦开口，李守真十有八九便会答应，可是他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父亲！”李守真等了许久也不见父亲说话，终于鼓起勇气，抬起脸，盯着神色复杂的李承德道：“您不是说过；我们都在不断的取舍中成长么？如今孩儿已经长大了！孩儿相信，自己选了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