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3年5月下旬初,禅达,青石卡。
前后几批应召而来的民兵正在关上忙碌着,为了防御禅达军队的反击,拉格纳一伙人用土石封死了关墙门洞。只是拉格纳率部退走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关卡上的修缮清理工作才缓缓展开,而由于对海寇的畏惧,劳作中的民兵时不时的去张望关墙上的放哨人,极大影响了疏通的进度。
这是因为阿拉西斯二世与冈定之间的谈判仍未达成一致,他在禅达的地位虽高高在上,但这片领地的快速兴起却多赖于商人的力量,其父在世时确立的议会制度使得商人们在这片领地上拥有一定的影响力。面对议员们恢复商路畅通的请愿,阿拉西斯二世不得不做出让步,解除了对青石卡的封锁。海寇退去的一周多时间里,阿拉西斯二世一直以确保城镇和领民安全且海寇有可能再次来袭为名,封锁商路拖延谈判。他一方面怀疑城镇内有商人勾结海寇,另一方面也是想要以此消耗海寇的补给,而不明内幕的民兵们却因此担惊受怕。
南方的斯瓦迪亚平原可谓是遍地沃土,但那绝对不是底层百姓的安居乐园,作为芮尔典王国的核心地区,数百年来的封建统治令这片土地上庄园遍布,贵族之间的仇恨和土地的争夺比比皆是。被卡拉德人征服的原住民虽屈服于帝国统治,但在融合的同时仍留存下不少本民族的传统,其中各行其是的继承法理引发了绝大多数的内战,而农民便成为了最大的受害者。及至整合了伊瑞利亚高原诸部族的库吉特人从潘塔斯山谷经羚羊峡大举进入卡拉迪亚,连昔日与芮尔典分庭抗礼的萨兰德哈里发都被赶回了安提托罗斯山脉东段以南,任谁都知道眼下的和平不过是狂风暴雨来临的前奏。于是相对太平的北方就成了近些年来流民的迁徙方向,海寇自卡拉德帝国末年就开始袭扰沿海,即便不时上岸劫掠却从未真正成过气候,所以无论贵族还是平民眼中,都只将其视为癣疥之疾。
在灾荒、战争、贫困、宗教迫害等因素的促使下,再加上维吉亚人垦荒定居带来的触动,禅达作为新兴的王党诸侯领,自然而然就成了南方流民在前往波拉克尼亚垦殖前的临时落脚处。不过大多数流民在生计稳定后都会选择留下,相比未知的生活前景,市井小民更愿意留住眼前的安宁。因为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长距离迁徙途中的支出对于穷人家庭无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况且一旦背井离乡便不再受封建契约的保护,随时可能化为荒野中的白骨,又或成为捕奴贩的货物。这个时代的农民或者说农奴,大多数人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村子周边,想要顺利到达北方自然少不了类似帮人偷渡的蛇头,而扮演这种角色的又多是走南闯北的商队。维吉亚人的定居使得雪原上充满商机,业务的开拓使得商人们急缺信得过的人手,而知根知底的同乡总要可靠的多。这种受商人资助的移民会以约定的工作年限作为偿还,另一种则是受商人资助的流民聚落,通过提供必要的生产生活物资换取村落的产出,因此这些移民也就变相的依附于商人或商会势力。
时值贸易旺季,禅达码头的栈桥却被来袭的海寇焚毁,通往费尔辰湾的商道亦被阻断,城邦议会中的商人议员们可以说是急的上火,货物滞留带来的人吃马嚼、租金、雇工薪水等耗费每时每刻都在增加成本,这不仅令他们在与同行的竞争中落入下风,更等于在不断削减他们的资产。而且若不能赶在旺季前段将一个冬天的囤积清出,那么在旺季后段就得组织商队登门销售了,货物的价值也会随之缩水,甚至影响到来年的生意,当然更可能的是面对同行的落井下石直接破产。所以由议员发起的商业联合会数日来不断向阿拉西斯二世请愿施压,希望伯爵能尽快与海寇达成协议恢复商路的畅通,可这位野心勃勃的伯爵却是想借着谈判摸清冈定的营地位置,在交付钱粮的时候趁机偷袭将其一网打尽。虽然之前在拉蒙的斡旋下阿拉西斯二世已同意交换人质并有限合作,可是当腹背受敌的困局一解,他立刻就想要变卦。但在这战祸连绵、盗匪肆虐的乱世里,能辗转各地以货殖为生的商人哪个不是胆大心细,四野无人遇见实力弱小的肥羊时少不得也做上几桩无本买卖,阿拉西斯二世心中的念头哪里瞒得过这些人精。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商人最擅长的是什么?也许不少人会说是经营筹算,但那不过是基本功,借势造势才是每个商人必备的技能。小到制造流行热潮,炒作市场物价,大到借力国家政策,甚至为垄断商路在幕后推动战争。利用阿拉西斯二世之前宣扬的“禅达意志”,商人们通过各自的渠道大肆鼓吹他的美德和威名,将他信守盟约支援芬拉德家族击退海寇并代付赎金一事在整个北地宣扬开来,以舆论绑架迫使他与冈定妥协。而在这个过程中,拉蒙不过是借之前代雇的佣兵之口,“无意”中向禅达商人泄露了点口风而已。
人为自己活着,事却是做给旁人看。商人联合会的成员们看似在禅达影响力不小,但遇事的第一反应却是左顾右盼,观察其他人怎么应对,你们不上我也不上,都只哔哔不来真格的。而这些外来的佣兵却没这么多顾虑,虽然毫无荣誉、纪律可言,但他们的根基却不在禅达,拿钱办事反而来得更为爽快。凭借先前演武中伯爵私军展现出来的实力,有所忌惮的佣兵们明知拉蒙是狐假虎威却不得不从命,相比得罪禅达伯爵来说,他们更怕得罪拉蒙这样的军事承包人。
青石卡以北,临近山道出口的一处临时营地里。
“拉格纳,‘小哈克’一直在高热昏迷,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失去他。”海达的抬头纹深深挤在一起,他一脸苦色的看向拉格纳,毫无疑问是将对方视为主心骨。
相比突袭青石卡时的行进速度,拉格纳一伙人在退走之初的高度戒备状态解除后,便进入了走走停停的状态,一个多星期了还在乱石岭的峡谷里晃悠。在禅达码头附近的草滩外被俘虏时,哈克瑞姆森并未受到什么致命创伤,只是在随后的审讯中吃了点苦头,好在只是些皮肉挫伤外加饿了几天有些虚弱。可是当他回到了所熟悉群体的安全环境中,他心里绷着的那股精神头便泄了劲,再加上自觉丢了面子的心理作祟,很快就因为高烧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而因为之前急行军后便进入作战状态,疲惫不堪、神经紧绷的拉格纳一伙人体力也到了极限,此时虽已进入初夏,可山里气温却不过才十来摄氏度,适逢阴雨潮湿天气,队伍里不少人也跟着病倒了。
“这该死的鬼天气!我们绝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这里,我这还有些‘灵菇’,兑上麦酒给他灌下去,希望神明能挽留住他的灵魂。”拉格纳此时也是急得上火,嘴边满是干涸的泡痂,相比亚穆拿那零下几十度吐气成霜的严寒,他反而觉得不及现在阴冷,饱含湿润水气的山风一阵接一阵,虽不如刀子一般的寒风酷烈,却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从外到里湿个透。
拉格纳一边说着一边从腰带上解下个类似钱袋的皮囊,里面火柴盒大小的木盒中躺着几颗干枯的菌类,这些干蘑菇不到两指节大,除了皱巴巴的菌伞偏红褐色外再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因为要让骡马休息并喂食喂水,它们驮负的重物被暂时卸了下来,被绑在驮架上弗莱特自然也不例外。乱石岭里峡谷复杂,随着离山下越近,原本温婉的溪流因为降雨水位暴涨,海寇们被迫多次迂回绕道,多亏了在辨识方向上颇有一手的拉格纳,一行人才没迷路。所以弗莱特此时已经没什么想法了,他自问就算能找机会逃掉,也没办法活着走回禅达,于是他反倒安心做起了俘虏。海达找到拉格纳的时候,他正忙着跟手下一起给粮堆遮潮,而弗莱特离他们不过几个身位,跟一堆每袋足有上百斤的大麦绑在一起。弗莱特因为眼睛近视,实在看不出拉格纳手里“灵菇”的种类,但他却知道毒蘑菇才往往颜色鲜艳,而这几颗菌子干巴巴的却还带着淡淡的瑰红。
直到看着海达将一颗干菌捣碎,然后用麦芽酒冲泡了给哈克瑞姆森灌下,弗莱特跳到嗓子口的心才落下,干哑的喉咙发出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压惊。很快,喝下“蘑菇酒”的哈克瑞姆森开始发癫,直翻白眼不说浑身也跟着抽搐起来,但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几分钟。随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由发烧引起的局部微红变成泛着粉的绯红色,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整个人时而呼吼时而低语。
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让弗莱特看得呆了,不过他也确信那干菌子确实有毒,哈克瑞姆森的反应很可能是因为蘑菇的致幻毒性。通过拉格纳和海达的一系列举动,弗莱特大致明白了两人是想要救治哈克瑞姆森,可这特么用毒蘑菇救人也是没谁了,他只觉得没文化真可怕。但这对诺德人来说,却并非什么耸人听闻的事,就如受卡拉德文化影响的医生习惯用稀释的罂粟汁液来缓解疼痛一般。在没有罂粟生长的极寒土地上,诺德人则是利用毒蕈的致幻作用来缓解疼痛,不过大部分时候更多是被用来与所谓的神明交流(放大潜意识想象的幻觉状态),那种颜色鲜艳的干菌其实就是冲洗掉菌盖斑点后烘干的毒蝇伞,显然在长期的接触中诺德人已经学会如何削弱它的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