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前几天的降雨,岔路口溪滩一带的土壤吃透了水分,牡蛎港和乱石岭间的对流风又令地表的水分迅速挥发。简单来说就是地面板结的好似硬木砧板,虽然缺少黏土成分的砂砾土壤依旧强度不高,但摔落地面的那下狠的对骑手们来说绝不好受。人的呼叫和马的嘶鸣声中夹杂着瘆人的脆响,躲在驮架下提心吊胆的弗莱特脸色苍白,初涉战阵的他分不出鹿砦和骨骼断裂声的区别,脑海中抑制不住的去想象那血腥的场面,很快便陷入恐慌的包围。
以寡敌众的拉格纳等人再度破灭了对手扭转局面的希望后,战斗便进入滚雪球的阶段,混战中的双方都没有再刻意维持阵型。可海寇士气高昂有蹈死之志,维吉亚人却无心恋战,不仅士气崩坏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更开始败逃,若是凭借人数优势死磕未尝没有逆转的可能。
“妈耶!”就在战斗进入尾声的时候,弗莱特却感觉到左臂上一阵冰凉,有个黏腻湿滑的东西爬了上去,头皮发麻的他一时不敢动作,但很快小臂上传来的叮咬痛感就让他手脚并用的从藏身的驮架下窜出。
厮杀滋生的血腥气息让驮运辎重的骡马感到不安,若不是绳结拴的牢固,早被这些不时顿蹄子的大牲口挣脱了。从驮架下钻出来的弗莱特陷入了异常尴尬的境地,手臂上的疼痛只是被叮咬的那一下,在发现是只小指尖大的蚂蟥后他就没那么怕了,当然免不了有稍许恶心,而在他当面则是个拉着已解开缰绳的陌生家伙。
短暂的四目相对,弗莱特对眼前之人打量了个大概,大鼻子、褐眼、黑发,但发梢却是深浅不一的淡黄色,就像染发后长长了似的。浓眉大眼却被一脸纵横分明的褶子拉低了颜值,裸露的皮肤呈现出高原人种特有的皴红,但肤色偏白没变成古铜色,以及一双骨节粗壮的大手掌。“中年人”因为弗莱特的突然出现略有分神,但很快反应过来,单手一拉鬃毛便轻巧的翻上头驮马的背,没有鞍鞯和马镫,甚至连嚼子都没上。弗莱特还在惊讶,对方却是左手摩挲着驴子的脖颈以作安抚,右手扯出斜挎在身上的弓矢,驱使坐骑开拔的同时单手搭箭上弦,迅速侧扭身子用脚蹬上短弓,稍开不到半满便射向弗莱特。
时间回到三个多钟头前,岔路口东南方约二十里,乱石岭北麓的一处无名沟谷。这里是库吉特人遭遇袭击前的临时营地,这支人马虽然公开打着使者旌节,却只是一队打前站的先导,此时留守的几名斥候前脚刚接应一队百十来人的库吉特骑士,那些提前出发却遇伏溃奔的同袍后脚便狼狈而至。
“中领军恰在,溃师而还,当如何处置?”问询之人正当壮年,面相上看大概四十岁上下,实际年龄应该要年轻一些,看似咨询意见,实则是推人“唱白脸”。
生逢乱世的唐祝从小跟着祖、父转战淮泗,十三岁便作为骑从经历战阵,十七岁成为一营主官,从杰拉克西征二十余载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无论再怎么名声显赫、功勋彪炳,在库吉特权贵眼中仍是降附之人,即便他的母亲拥有部分蒙兀室韦血统,他在迎娶杰拉克之女后更名拖巨,在库吉特上层依然备受排挤。
“军机事宜驸马自决便可。但以我浅见,诸人既回营领受军法,可见并非不敢死战,不妨暂缓惩处,以收知耻后勇之效。”应对之人并未上套,对答不卑不亢,遣辞婉转也显示出其人并非不通文墨的蛮勇武夫。
中领军是汉家官制,作为杰拉克整合诸部后的怯薛那颜之一,阿骨尔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呼。他并非库吉特人,而是挟盖、复、金三州降附的粟末部贵族,早年在质子军中,后被奥格达划分给杰拉克做伴当。由于这层关系,他虽然名位不显,却始终是杰拉克最信任的心腹,但也正因如此,他在塞加与达斯塔姆争位时没有偏向,现在正处于“观察期”。塞加将他派来做唐祝的副使,实际上变相的暂时剥夺兵权并行监视之责,可他这个光杆司令连亲兵都是对方的人,再开罪对方手下悍卒怕是要挨暗箭了。为溃卒说情也表明他并非不知变通,只是之前所处的位置不容他这么做,以外族身份统辖可汗亲军,不知有多少眼红之人暗中谗谤,他只能维持为人忠贞的人设。
“我等败得不甘!请郎主给顿都石一匹马,必生擒那卢水胡儿来见!”一个跪伏在地的军吏神情激愤,咬牙切齿亦不足表达恨意,圆髻和两鬓的小辫已经有些散乱,这大汉奔逃一日形容虽狼狈,弓矢、甲衣却还全备,看似一副无谋匹夫之态,实则已暗中自辩。
郎主这个称呼源自北地异族,含义与主公仿佛,这摆明是以臣下乃至奴仆自居,潜台词便是希望唐祝念及完全依附于其的亲信关系在执行军法时给予宽宥,从而免去死罪乃至暂缓惩罚。顿都石出自营州大贺部,其部由于内附已久,大多数习俗已同汉民一般无二。奈何汉家皇族乱政,兄弟、叔侄相互攻伐,以至于中原大乱,连年战祸、饥馑。由汉家王朝扶植担任内附诸部盟主的大贺部接受燕王之邀南下助其争位,兵败汴京后战俘被流放昭阳,削夺赐姓。再后来,失去掣制的幽州八部并起,河湟杂胡亦在河西举起叛旗,自漠北异军突起的库吉特部趁机兼并边藩,侵河套、克西京、破关入洛,一路东向覆灭北朝,大族南渡流民遍野,唐祝的祖父率一干刑徒背倚大江起兵求活,军势坐大后受南朝敕封为节度割据淮左。及至宛地、襄州陷落,南朝行在从建业迁往临安,屏藩地位被江州、京口取代,形同弃子的武宁军降附,两家在军中虽分尊卑,私下里却是三代人的交情了。
而顿都石所提到的“卢水胡儿”,本是对泾渭、河湟这一带游牧民族的泛称,但因为对中原汉家王朝时而依附时而叛乱,各族杂居又有通婚,匈、羯、氐、羌、塞种乃至半农半牧的汉民都被归于此类。库吉特人通过内附的黄头室韦与汉家朝廷约为盟友,打着义从旗帜侵袭幽州、河西两处叛军后路,但随着中原连年战乱,奥格达却凭借在边塞掠得的人口、财货逐渐统合漠北。双方实力不再对等后,奥格达先是试探然后迅速兼并漠南诸部,而烽烟遍地的汉家朝廷根本无力阻挠,据有雍凉的河湟叛军先是与其争夺河套失败,继而主力在灵、原、兰、鄯四州接连败绩,诸部胆气尽丧或降服或西迁。
弗莱特撞见的那个“中年人”便属于其中一部,在杰拉克西征后几乎是被驱赶着从伊瑞利亚迁徙至卡拉迪亚,可最终其所在部族仍没逃过覆灭的命运。顿都石那数十人都是唐祝的亲信骑从,虽然携带辎重行止臃肿,也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但作为前出开道的骑卒,绝对够得上小心翼翼。他之所以失败,既不是缺乏警惕,也不是伏击者人多势众,而是那个他口中的“卢水胡儿”,趁黎明十分孤身潜入营地,然后明目张胆的偷走了所有战马。这些与骑手们几乎朝夕相伴的战马,面对陌生人却没有一匹马儿有所抗拒,这让值夜的军士误以为那是自己人,直到那个“中年人”要赶着马群离开才反应过来,可那已经晚了。
见到“中年人”的第一眼,弗莱特就已经浑身紧绷,他很确定这不是拉格纳的人,陌生人!敌人!打量对方的同时,他的心跳和呼吸也急促起来,箭矢当面飞来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的想要咽口水却口干舌燥,他能感觉脑门的血管嘣嘣直跳,眼前如夏日马路上空气在燃烧一般。肾上腺素的紧急分泌促使弗莱特做出应对,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的伸出左手去挡,令人诧异的是射来的箭矢如同撞见了磁石,竟被他一把捞在手里,然后抡出飞向那偷马的“中年人”。
整个过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中年人”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他身手敏捷的翻到马腹侧面躲避,却忘了坐骑只是刚安抚下来的驮马,马儿鬃毛被揪得吃痛,猛地一甩身便把他抛了下来。“中年人”只是面相老成,实际年龄还不到二十岁,虽然落马后矫健的在地面顺势一滚便起了身,但预料中本应轻松的逃跑计划被弗莱特破坏,他的心境已不再平稳。他没有选择再去控制一匹驮兽,也没有攻击弗莱特,而是扭身朝苇丛茂密处跑去,但迎面而来的一个雄壮身影却将他撞翻在地,头晕目眩的挣扎了几步后他便做出了投降姿势,因为利刃已经比划在了脖子上。
“伙计,干的不错!”奥拉夫一脚将“中年人”踹趴在地上,从后腰上扯过一挂绳索将其四肢反捆在一起,人手不足的海寇没法大举追击,拉格纳集合大部确保维吉亚人被驱散,他则带着数人赶来看护辎重,正好看见弗莱特最后的投掷动作,而另一边的“中年人”恰好落马,但他若是再早一点到达,恐怕看到的便是弗莱特的鸵鸟姿态了。
鹿砦取得的直接战果其实很有限,只是数十维吉亚骑手打头的那几号人马,但引发的慌乱所造成的连锁反应才是大头。有人坐骑受惊,有人被摔倒的人马绊倒,由于同样缺乏死战信念,不少骑手甚至将希望寄托于另一边的同伴,自己调掉转马头便跑,哪里知道人数占优的正面步阵早就岌岌可危了。奥拉夫只带了数人赶来保护辎重,恐怕除了人手不足外也不尽是托大,而是他对这些维吉亚骑手的反应早已有所预判,这表明海寇们和这些受到波拉克尼亚同盟贵族雇佣的维吉亚人曾有过多次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