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接箭?连弗莱特自己都觉得这很玄学,然而回想捉住箭矢的那一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没有理会奥拉夫的招呼,他自顾自的上前捡起“中年人”那把短弓,试着拉了几下后他便彻底明白了。
这是把典型的游牧民自制弓,没有任何打磨和装饰,上弦后的弓臂为梯形,两边各有一个钝角状弯曲,有着火烤后留下的焦黄痕迹,风格粗犷又或者说做工粗糙。力道最多也就半石,不过对于没有甲胄保护的目标来说,在近距离足以造成杀伤,而指向前方的短小弓梢,使得开弓更加轻便、快捷。“中年人”虽然凭借自身的娴熟技巧和这把弓的特点迅速开弓,但由于与弗莱特距离太近,未能开满而箭矢的加速度也无法达到最大,况且他急于上马逃离,放箭是为了逼退或阻碍,用以争取时间。
捆完人的奥拉夫终于能小歇口气了,头盔、链甲、手斧、盾牌,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随身物件,负着三、五十斤折腾了一晌午,还带人左冲右突的跟人干仗,他早就有些体力不支了。有着“勇敢者运动”之称的拳击一回合不过三分钟,但训练有素的职业拳手往往一合下来就汗水淋漓、喘息急促,这类对抗激烈的运动会快速消耗大量的精神和体力,而战阵上敌我互以击杀为目的的打斗更甚于此。
作为深受拉格纳信任并被委以临时指挥权的副手,奥拉夫拼杀时一直是顶在最前的箭头,脸上糊着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原本蓬松的大胡子此时已瘪在腮帮子上。浑身上下如浴血中,以及本就凶恶的相貌,足以将那原想要夺马而逃的“中年人”震慑的不敢再有异动。在确认过没有活着的敌人后,赶来救护辎重的海寇仍没完全松懈下来,明明干渴到解下水囊便开始狂饮,却仍保持着警惕分批休整。所有人都轮到后,奥拉夫才从驮架、粮包堆聚成的简易障碍缺口处的警戒位置被换进来,最后一个拿起水囊。
“中年人”虽然长得显老,却有着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琥珀色与青碧色相间,就像万花筒转动时看到碎花图案,加上其兼具东、西方人种特点的相貌,弗莱特更加确信对方是个混血儿。近日里一副性情粗疏样子的奥拉夫此时却讲究了起来,灌了几口水稍稍解渴后,他仔细打理起了黏在一起的胡子,半干涸的血块纷纷被搓、捋下来,又小心翼翼的浇水冲洗将结在一起的胡子散开来。
“还费那个劲做什么?直接剃光算了。”海寇们一身血污的样子让弗莱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作为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凶徒,但看到奥拉夫笨拙的搓洗胡子,他憋着笑意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心无旁骛的奥拉夫听了后猛的扭过头来,睁圆了眼睛瞪向弗莱特,他本想立刻驳斥回去,但看到对方那头短发茬,一时间被引开了思绪。
“呵、呵呵,当我没说。”弗莱特一脸的尴尬,他自己都觉得嘴欠,没事去撩拨这刚从人堆里砍了几个进出的恶汉干嘛,真是吃饱了撑的。奥拉夫跟他很熟吗?之前那句玩笑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紧接着,奥拉夫的举动更是令人绝倒,他先是若有所思瞧瞧弗莱特,又摸摸自己的脑壳,然后揪起一缕额前的头发就下刀,在发觉手斧的刃有些卷钝之后,又抽出把割肉小刀代替。很快,他那一头发质粗硬、两侧总是翘立着的短发就变成了光头,虽然发茬如同狗啃了似的参差不齐,他却一脸的自我感觉良好,又把耳前刻意留下的那两撮鬓发结成小辫。
这样的变化完全出乎弗莱特意料,奥拉夫似乎将他的玩笑当了真,但压根没动一缕胡须,反倒把本就不算好的发型弄得更糟糕了。“别笑,千万别笑……”弗莱特心里不停的告诫自己,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只要奥拉夫自己没察觉,他就是安全的。
其他几名海寇倒还好,并没对奥拉夫的新发型有什么说道,因为他们的头发同样乱糟糟的,离开家乡数月根本没专门打理过,比起影视作品里那些精心设计的演员扮相是天壤之别。虽然不少出生在北地的诺德后裔已经初步融入了芮尔典王国的统治,但在衣食住行等基本的生产、生活上仍有着明显的区别,更别提奥拉夫这些土生土长的诺德人了。作为海寇,自踏上异国他乡的那时起,可谓是举目皆敌,每一刻都如同行走在刀刃上,所以他们毫无意外的选择了利己主义,一切都以个人或小团体的利益为先,也毫无意外的被利益受到侵害的芮尔典人所排斥。而放大到个体上,就体现为奥拉夫这样,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来,芮尔典人觉得他们是残暴凶恶的诺德蛮子,他们还瞧不起孱弱不堪的芮尔典人呢。实际上,在鄙视芮尔典人的同时,他们又羡慕芮尔典人所居之处的大片肥沃土地,气候也比亚穆拿温和不少,还有内陆那些商业繁荣、物资丰富的大城镇。
“你笑什么?你叫啥名?”手脚被反捆在一起的“中年人”实在没能忍住,侧躺着的他似乎笑呛到了,剧烈的咳嗽声顿时吸引了奥拉夫的注意。
“咳,老爷,我是波查德,您也可以叫我波尔查。”“中年人”,不,是波尔查,他无愧自己那老成的相貌,意识到危机后瞬间做出副卑弱的样子,挣扎着翻身还是无法立起答话,更显得他人畜无害,然后才继续自诉来历。“我是日瓦丁的雷瓦爵爷治下的牧马人。”
“可我看你不像是芮尔典人。”奥拉夫依旧面色不善,诺德人有着敏感的自尊,他们不会在意小团体内部成员互相开玩笑,但对外就是另一回事了,同时也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弗莱特,觉得两者样貌上似乎有部分相似之处,但随后又因为两者肤色、发色等明显的差异摇了摇头。
一句无意的话,却让波尔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虽然在雷瓦家族的领地上长大,但他记忆开始的地方却是在乌鲁达那。那里是东斯瓦迪亚与乌鲁恩草原的边境地区,在库吉特可汗杰拉克亲率大部进入卡拉迪亚前,这是片位于庞图斯山脉西麓的乌鲁峰之南的天然草场。东面与马勒格峰相接,是片被庞图斯山西南诸峰包夹的盆地,西南地势隆起,已故的芮尔典老国王伊斯特瑞奇在1246年曾用兵于此,伦迪亚军堡便建在这里,与南面阿乎恩高地上的库吉特要塞互相眺望。
往西去则是和风高地的边缘,两地之间是丘陵起伏、林木茂密且溪流众多的阿密尔郡,这里已接近东斯瓦迪亚最为富庶的核心地带。至于北边,雷瓦家族封臣控制的德瑞玛格,是通往波拉克尼亚商路的第一站,而无论前往库劳还是折向其他雪原领地,都必先从雷瓦家族的本城日瓦丁经过。
波尔查母亲所在的小部族一路西迁,逃过了库吉特人和高原部族的追逐、兼并,克服了迁徙途中恶劣艰险的自然环境,甚至被芮尔典王国默许在边境上定居,但最终还是被燃烧至此的战火所覆灭。他的父亲是个在东斯瓦迪亚行商的格罗尼亚人,每年在东西、南北的商路上各跑一个来回,这两段商路都会从乌鲁达那经过,由此与这个善于蓄养牛马的“彭卢戎”别部结缘。实际上,这只是一段露水姻缘罢了,他的父亲在家乡已有妻小,但他的母亲就是相中了,毫不在意这些小节,虽然每年只有短短一两月的相聚时光,但在他幼时的记忆里,人山人海的乡间集市中,父亲与人议价时总是放他骑在脖颈上,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外祖父那音色嘹亮、粗犷,调子却哀伤、凄婉的骨笛。
不过这一切在库吉特人大举入侵后便不复存在了,老国王伊斯特瑞奇以反击异族为名召集诸侯军队巡行东斯瓦迪亚,大军会猎于此却始终逡巡不进,随着孤木难支的格尔德家族开城降服,乌鲁达那取代马勒格堡成为边境前沿,而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种情形在封建时代再寻常不过了,无力承担各方强索贡赋、献纳的小部族很快就因兵祸而消失。当时才十来岁的波尔查作为芮尔典底层军官杀良冒功后的额外掠获,被就近卖到雷瓦家族成为牧奴,在特班达他为日瓦丁伯爵养马近十年,再没有回过乌鲁峰另一面的出生地。由于幼年时的部族生活,外祖和母亲对库吉特人的厌恶对他影响颇深,与斯瓦迪亚人更有着破家灭族之恨。
波尔查的驯马技艺在雷瓦家族领地上堪称一绝,从幼儿时起他总是能迅速与初次接触的马建立亲密关系,轻易的解读出马儿每一个细微举动所传达的信息,这样的天赋在游牧部落中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他很快就成了雷瓦家族领地上小有名气的能人异士。当唐祝出使北地与波拉克尼亚诸侯议和,利益受到威胁的维吉亚佣兵军头暗中联络决意阻挠,维吉亚人名义上的大统领“亚罗格尔克”母族便是雷瓦家族,当即编了个名目把波尔查借调来使用,当他得知是给库吉特人找麻烦时可谓是甘心效命。
“是的,我是卡拉德人。”格罗尼亚岛曾是卡拉德征服时期的桥头堡,一千多年来仍保存着不少卡拉德人登陆之初的传统习俗,在自称是卡拉德人时,波尔查的脸上流露出与卑微截然不同的情绪,是自豪亦是骄傲,就像诺德人与芮尔典人互喷的情形,格罗尼亚人因为地小民寡,与卡拉迪亚中部大平原地区的斯瓦迪亚人同样互相鄙视,更由于海峡阻隔自诩是最正统的帝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