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部分人难以记得太年幼时的经历,我似乎与他们截然相反。虽然我三岁才咿呀学语,如今,却能忆起两岁左右的一些事来,连一向认为我愚笨透顶的外婆也颇为惊讶。然而,要我清楚地叙述我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所经历的哪怕一件细微的事儿也是徒劳的,这段我生命里空白的记忆只有让旁人去填充,好在知*不少,他们随时可以向我倾述那十年间我不知道的每一件事。
据街坊们说,火炬游行过后,我差不多失忆十年,一直伴我左右、从不曾离开的外婆也一天天见老,一天天距生命的终点更近。
我最后一次历经的那个火炬节,那个欢腾节日的终点,临近谢幕时刻,不知是谁还嫌它不够热烈,把成百上千只燃烧的火炬投进刘明亮家的阁楼里,完全由木头建造的街房瞬间起火,好在火炬游行刚刚结束,大家处于兴奋之中,都没有入睡,于是街坊们一面报警,一面提水灭火。
我们县城唯一一辆消防车呼啸而至,刘明亮家那一排街房不靠河边,给灭火带来麻烦,消防人员迅速展开帆布水管,穿过我们家走廊,一直延伸到河里。
大火很快扑灭,人们都在安慰和帮助刘明亮的家人,似乎对谁制造了这起火灾毫不关心。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外婆又重新回到那条我们熟悉的街道,住进我熟悉的卧室,看见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直到好多年过去,我从那场噩梦中醒来,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见的是往日行动敏捷、对一切满怀希望的外婆已经变成满头银丝的垂垂老人,每当入夜,她那不间断的咳嗽声像钢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这可能是她年轻时一直吸烟带来的后遗症,但我更觉得是在我宛若梦游的十年间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所造成的。
我想,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首先得让外婆的咳嗽停止,另一件就是我的小欧究竟去了哪里!
时光流逝,我们的小街越来越老,越来越衰败。新的农贸市场早已经在城外建成,小街上再也没有往日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过客,再也听不到讨价还价的声音。
听说刘明亮一家已经搬到新农贸市场的附近居住,像我看到的一样,小街上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因何来到这里,而那些熟悉的街坊又去了哪里,我一概不知。
有人把一袋袋大蒜送来我们家,外婆就找来一只大木盆,盛满水,再倒入大蒜,说泡涨的大蒜好剥一些。
由于菜市已经移址,大蒜的销量减少了许多。我外婆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她对任何人都是那句话:我只会做这个。
虽然体检结果显示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医生认为还需增加营养我才可以胜任工作,大家都说我太过瘦弱,几乎风一吹就会倒。
居委会主任交给我一张介绍信,她让我去一家钛合金厂报到。
我在厂里的工作就是推矿石,在料场把卡车卸下的矿石用大铁锤敲小,再用铁锹把它们铲进有两个轮子的小铁车,推进车间,由小型调车送进炼炉。
每天我工作八小时,工作形式为三班倒,那时候好像还不兴休息,所以我每天都得骑着单车赶去厂里上班,无论天气晴朗还是刮风下雨。
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一辆黑色的红旗牌轿车停在我家门前。
家里好像没有人,我穿过去河边的走廊,在临河的我家花园里看到了外婆。她坐在一根矮小的木凳上,膝盖放着一只陈旧的竹编针线篓,正在扎鞋垫。
她身边还有三个人,与她对坐。一位比外婆年轻许多的中年女性、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高大男子以及另一位与男子年龄相差不多的美貌女子。
他们一直在与外婆交谈,显得颇为激动。看上去我外婆要沉稳许多,因为在回答他们时外婆也不忘手中的针线活儿,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祥云!”随着响亮又清晰地喊叫,中年女性面向我站起身来,满脸惊讶。
“你快过来,让阿姨瞧瞧!”她继续吼叫着,“怎么不说话,祥云!瞧,你瘦多了,莫非连阿姨都忘记了?”
她的话让我迷惑不解,此人我似乎从未见过。
“请问你是谁呀,阿姨?”我问道。
她不再言语,却立刻双手掩面,发出轻微地抽泣声。
那位身着军装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完全像你外婆所描述的那样,祥云,我亲爱的孩子!”中年女性收起抽泣,“你比小欧更加痛苦!”
“小欧?你们是?”在我表示疑问的一瞬间,我感觉大脑发出一声巨响。
“如果你还记得多年前那个雨天的秋夜,在你曾经工作过的西边山上,你曾不顾一切地救起那位掉进沟渠受伤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应小欧,而我正是女孩的母亲!”
“你是应妈妈?”
在她不住点头的时候,我正在失去的记忆重新展现在脑海,往日那一幕幕又随思绪如图画开始在我面前映现。
“小欧,我的小欧呢?”我急切地问。
应妈妈走过来抱住我,蓦然间潸然泪下。
“你不用担心,祥云,我的孩子!”她说,“目前小欧过得比我们都好,因为那个环境没有任何痛苦,相信我们迟早要去那里与她相会。”
“我…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明天,我们一同去看望小欧,我想――她一定希望我们去看她,可能她最想见到的人是你,祥云!”应妈妈说道。
红旗牌轿车拉我和外婆到了县城最大的招待所大楼旁,应妈妈说他们下榻在这里,那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应小欧的哥哥,如今是成都军区所辖野战部队的一名连长,他身边漂亮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她父亲姓黄,成都军区的一位师长。
我想起多年前小欧在西山上告诉我她初恋的事情,奇怪的是,黄师长是当初劝应哥哥与家人断绝关系的军区领导,应哥哥那时不领情,现在却同师长女儿结为夫妇,是何原因呢?
在招待所餐厅用完这顿精美丰盛的晚餐之后,我外婆谢绝了应妈妈希望我们留宿招待所的好意。他们将我们送至楼下,相约明天一早开车来接我们一同上山。
“我们上山去干嘛?外婆!”在招待所与我们小街这段不太远的路程里,我问外婆,“不是说去看小欧吗?”
“不要问了,我们赶紧回家!”
“我想知道嘛,外婆!”
“其实,我并不愿意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现在的生活,尤其是他们这一家人。”
“为什么呀?外婆,他们看上去不像坏人呢!”
“他们不是坏人,虽然你和小欧的事早已经结束,但我还是理解他们失去家人的心情,不然我根本不想理他们。”
“失去家人?外婆,你是说…?”我很惊奇地问。
“我的孙子,你要知道,有些人虽然没做过坏事却寿命不长,有些人坏事做尽还延年益寿,这种安排连我都怀疑老天的公正!”
“外婆?”
“如果她尚在人世的话,我是说小欧,我想今天我已经看见我的重孙子了!”外婆苍老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掏出手巾揩拭它。
“小欧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真的吗?”
“有时候我们必须接受既定的事实,尽管难以接受。”外婆握住我的手说道。
这一次我没那么激动,我隐约记得印第安人告诉过我小欧死去时的惨状,那是十年前,在得知她遇难后我用了十年去冥想,十年间我都处于半昏迷状态,今天,好像我豁然开朗,心里像无风湖水一样平静,已将生老病死视为人之常态,但我心底始终还有个解不开的结,为什么除了我那位好友――印第安人,我的家人,小欧的家人在当时不告诉我实情呢?
如果不是他们提醒,我已经不记得这里了。
这是冬天,在可以俯视整个城区的半山腰处,在一片正在生长的年轻的松树林里,我们打开包里的祭祀用品――香、腊、纸钱,把它放在一座由石头切成的坟茔前,石头早已失去新切开时的颜色,它上面攀满褐色的苔藓,一些绿草从石缝间冒出,顽强地生长着。一块没有刻字的石碑立在坟前的石座上,我们默默无语,但我们都知道,眼前这座简单的坟茔里,有着我们永久的伤痛和思念。
“离开这里,跟我们回省城吧!尤其对于祥云来说,省城会比这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何况还有我们倾力相助!”应哥哥向外婆说。
应妈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儿子,然后慢慢说道:“这样当然不错,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愿,我想,祥云外婆一定不愿意孙子离她而去!”
正在收拾东西的外婆赶紧接上话茬:“说得好,我十三岁从乡下嫁进这座城市,中间只离开过一次,去成都寻找我的丈夫。现在,要我离开生活了多半个世纪的地方,我那些死去的亲人,我的丈夫,我的女儿,还有亲戚朋友,他们绝不会答应的!就算到天上做神仙,我也不稀罕!”
“如果有空的话,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经常来成都,我们一定像亲人一样对待,有了你孙子和小欧这层关系,其实我们已经是亲人了!”
“只能说曾经是亲人,我倒希望你们从今往后再不要来打搅我们,我们原本不是一路人!”
听了外婆的话,应妈妈脸上略显不安,不过,她还是抑制住自己,十分友好地向我们握了握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谁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再见她时,她已经是一位神志不清的人,就医成都的一所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