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是一个觉得舒适的清晨,我躺在一张*上,是医院的病房里。
透过窗户玻璃,外面的树冠、房顶和路上都有薄薄一层霜露。病房里很暖和,一只铁炉正在燃烧,煤块在炉膛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连接铁炉的一根拳头大的铁皮筒穿过窗户伸到屋外,使病房里没有一丝烟儿。
一阵呼噜声使我发现有人扶在*边的被子上睡着了,我微微抬头打量那人。却有些力不从心,我只要稍微动一下就感觉脖子僵硬、头像盛满水的木桶一样沉重。
打呼噜的人被我蠕动着的脚弄醒了,那人差不多是弹了起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我定了定神,看到了外婆的脸。
“我的老天,你终于醒了!”她不住地落泪,哭泣的声音凄苦无比,“可恶的家伙,若是一直长睡不醒,我怎么向你的母亲交代!”
随着外婆扯开嗓子地吼叫,两三位医护人员从外面冲了进来。
“有点不可思议!”其中一位说道,“看来可以排除他成为植物人的可能了!”
从火炬游行那晚至今,我昏迷了一个月零六天。
“小姨,我的小姨不在吗?”我问外婆。
她告诉我小姨天没亮就上班去了,她现在上两个班,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才回来,上下班两头不见天日。
“为什么呀?她身体吃得消吗?”
“你用不着替她担心,没有谁逼她,是她自己……自己要求加班的。”外婆的话吞吞吐吐。
“她疯了吗?外婆,你得告诉小姨,这样不行,她迟早要累垮的!”
“你不许说太多的话,医生说你得静卧休息,更不能乱动。记住了,祥云!”
直到我可以下*,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时,才完全得知这一个月来家里发生的变化。
我们的房子已经易主,新主人是小姨的男友。某一天那位皮肤黝黑的警察告
诉小姨我们的房子需要办理新的房产证,他和房管局的人有亲属关系,可以很快
办到房产证,而且不用花钱。
陷入热恋中的小姨十分爽快地把我们的居民户口簿交给她的男友,还从外婆
手里骗去了房屋的凭证――一张泛黄的地契,是刚解放那会儿外婆从新政aa府那里
领取的。
那位年轻的警察很久和小姨失去了联系,直到有一天他领着一群人――
他乡下的亲属涌入我们家,要外婆和小姨立刻搬出去,因为新的房产证上户主一
栏赫然写着他的大名。
我外婆毫不犹豫地收拾东西离开了她们的家,她认为眼下哪里有功夫与他闲
扯,重要的是她的孙子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不过,她的女儿――我小姨从此便三缄其口,一直沉默,不再言语了。
一周以后,我勉强康复出院。来到我们的新家――一处位于城郊农户的
四合院里。
房子是新租的,房东是城郊的菜农――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他们的独
女早已经远嫁,只在逢年过节回家探望父母。
外婆平日里在乡间以批发价收购些新鲜蔬菜,借房东的木质板车拉去市
场贩卖,有时候收入还相当不错。
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立刻向外婆和小姨发问:“我发现有一个
人好像凭空消失了,小欧,我的小欧哪去了,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她?”
我看见外婆和小姨两个人面面相窥,她们不想回答的表情里不知埋藏着多少秘密!
在我康复后处于恢复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问起小欧,她们的回答就只
有一句:“那姑娘随她的家人去了成都,你与她不是一路人,再不许瞎想
了!”
我并不相信她们的话,拼命回想与小欧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感觉无论从哪种迹象来看,她都全然没有离开我的愿望。
一天午后,屋外一阵吵闹惊醒了我,推开窗户,看见外婆手持一根木棍正在
追打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由于他正抱着头背向我往远处逃窜,我无法看清
他的脸。
“从哪里来就滚哪里去,你这短命的死娃子,再让我看见就剁你喂狗!”外婆
在地上把木棍敲得帮帮直响,她头上青筋直冒,显得愤怒异常。
“你在撵谁呀,有小偷吗,外婆?”我大声问她。
“不是小偷,是小林!”外婆把棍子扔地上说。
“干嘛不让他进屋,我好久都没有伙伴们的消息了。”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看看!”
“外婆!”
“如果你觉得和他们还有好事的话,你也马上给我滚,离开这里,去找你
伙伴,到时候也好跟他们一样,变成瘸子或者劳教犯!”她说完又抽抽地哭起来。
向来都是如此,外婆的眼泪比拿棍子对付我更有效。我只好保持沉默,
斜眼看着她把一颗颗清理掉黄叶的白菜整齐地码上板车。
到了晚上,外婆回家做饭。收拾好一切之后又急匆匆离家,她去接夜里下班的小姨,天天如此。
我小姨晚上十点左右下班,母女两个回到家差不多快十一点了,小姨吃过
饭,洗漱完毕照例到我*边,她总是要摸摸我的头,离开时除了道声晚安其他的话一概不说。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头柜上的闹钟在事先调好的十一点响起,是她们即将
回来的提示,那声音使我打起精神,把我从昏昏欲睡中唤醒。半小时之后屋外没
有任何动静,一小时很快过去,还是不见外婆和小姨的身影。我忽然紧张起来,她们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这样想着,最后还是睡魔占了上风,将我掠入它的怀
抱,让我进入梦想。
我醒来天已大亮,时至三月,清晨的寒气依然咄咄逼人。屋里除了我再无他
人,我的心更加瑟瑟发抖,不禁自语:我的外婆和小姨呢?
晌午,刘明亮的妈妈敲响我家门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并不给自己喘
息的机会,拉起我的手就朝外面跑。
“她们在哪里?”我跟着她边跑边问。
“别说话,我们赶紧去医院,你小姨出事了,她…她现在很想见你!”
“什么!我小姨吗?”
“对头,不说话,你马上就会知道!”
在医院急救室门口,我们迎面碰上一群正朝外走的医护人员。我注意到这些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样?我是说昨天晚上送来的那个女子,就是割腕自杀的那位!”
刘妈妈急切地问,她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对不起,你们送来太晚了!”一位医生有些沮丧地说,“我们试了各种办法也
无济于事,从凌晨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放弃施救,但是,她手腕的切口太深
了!”
“很遗憾,我们已尽了全力,现在是道别时间,她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另一位医生接着说。
像有锋利的矛直刺我的心脏,那疼痛使我差不多快昏死过去。
病*上,小姨的头枕在外婆怀里,脸上苍白得让人害怕,全然没有一丝血色。
外婆一言不发地靠在*头上,脸上挂着泪痕,似乎她再没有多余的泪水流出了。
小姨微微睁开眼睛,很艰难地向我招手。
“祥云,让他们都出去吧,我想单独和你说话!”她的声音微弱得几
乎听不见。
我传话过后,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她伸手抚弄我的头发,不停地蠕动着,要努力靠近我,却明显不够力气。
我让她偎在我怀里,她才安静下来。一脸地平静,甚至充满安详。
“小姨的时间不多了,祥云,我的孩子!”她说道,“看来我等不到你有孩子的那一天了!虽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还是请求你不要怪我,看在小姨像母亲一样爱你的分上!”
“我怎么会怪你,小姨!”我哭起来,“你比母亲更好,她早早地安息了,而你一直都陪伴着我,你没有错,没有错!”
“在我把最好的朋友推进染缸,染料钻进她五脏六腑令她窒息而亡之时,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魔鬼!”小姨喘息着说,“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合起伙来骗我,他们来自乡下,在城里一无所有。为了有个落脚点才动了贪我们家房子的邪念,我不该这样绝情到置她于死地,尽管偶然听到他们快要结婚的消息,我也不该以杀死她来解心里怨气,毕竟她的行为还罪不至死。”
“你是说那位差点成为我姨父的警察和你最好的朋友――那个以前常来我们家的阿姨,他们是一伙的,只是为了房子他才亲近你,而他们两个一直都没有断情?”我惊奇地问。
“好孩子,你真聪明!”小姨的语气变弱,似乎正逐渐丧失精神。“把你耳朵贴近我的嘴,我心里堵得难受,快说不出话了!”
我照办了,却看见小姨此刻已闭上眼睛,苍白的脸虚弱得吓人。
“我请求你一定答应我,祥云,我的孩子。从今往后不要与任何人为敌,即便他们对你做过无法原谅的事也不要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这一点非常重要,任何人都可以亏待你,你只需对他们付出,绝不能捡便宜。这是小姨想对你说的话,这也是我唯一的心愿。我不能照顾你了,你愿意永远铭记于心吗,祥云?”她的声音愈来愈弱,不是她的嘴唇咬着我的耳朵,我根本就听不见。
小姨说过她在世上最后一段话,便像没有骨架的人那样瘫倒在我怀里,停止了呼吸。
我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扭过头,看到外婆正失声痛哭。
那天夜里,我躺在*上久久不能入睡。暮地,看见小姨脚步轻盈地上楼,走到楼梯的一半她忽然转过身子,朝我点头微笑,我要起身追赶,却浑身无力,我的身体像是被束缚于*上,无法动弹。我急得大叫,随即听到外婆的呼唤,我揉揉眼睛,才发现刚从梦境中醒来。
除了我和外婆,小姨的葬礼没有几个人参加,她厂里的领导加同事一共四个,另外三人是以前要好的街坊。
她安息在东山下一片葱茏的柏树林中,即将盖棺入土之时,我揭开她头上那块白布,吻住小姨冰冷的额头,最后贴在她同样冰冷的面颊上轻轻地说:“我答应你,永远不忘记你的话,小姨!”
印第安人在五月里一个温暖的中午敲开了我的家门,那时外婆不在家,我还躺在*上。
“一直都是这样,我从来不会轻易找到你。”印第安人有些埋怨地说,“赶紧起*,我们商量一下,有件重要的事需要立刻去完成!”
“什么事?”
“这件事一定要策划周密,做成别人看不出来的样子。现在,我决心已定,要小白脸从这世上消失!”
“除非你有让人信服的理由!”
“我这样做绝不过分,那位令差不多所有女孩心动的美男子已经抛弃我的妹妹,另寻新欢去了!现在,我妹妹陷入神志不清之中,她的归属我已经提前看到了,不出意外精神病院将是她度过未来日子的最佳场所。你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她,如果不让小白脸从世上彻底消失的话,我怎么对得起父母!”
“你想好了?”
“是,不然我不会来找你。”
“你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吗?”
“是的,没有你参加还真不行!”
“我小姨刚刚离开人世,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告诉我一些话,其大意是忍受折磨,绝不向人报复,我答应了,所以你说的事与我无关,如果你想要我与你一同消灭那位面善心恶的家伙的话,我觉得你在浪费精神和时间!”
“哈哈哈!”印第安人诡异地笑了。
“我当时就劝你对女孩不要那么认真,你还油盐不进,虚吹什么真正的爱情只能永远爱一个女孩,现在看来你无非也是凡人一个,我不想说你这么快就忘记了那个你心中的女孩,你当时也被打晕了,自然看不见她死去时的惨状,你说得对,我是在浪费时间,好,我马上就离开!”
“你说什么,你说她死去时的惨状,我的小欧?”我猛然抓住他的手问。
“什么,你还不信?我问你,从那晚上――火炬游行那晚至今,你再见到过她吗?”印第安人抛掉我的手说,“看来除我之外,我敢说你身边所有人都在瞒着你!”
顷刻间,我的头像被炮弹击中,那弹头自上而下,穿过我的身体,伴着难以忍受的剧痛,感觉脑袋发出“轰”地一声巨响,使我血肉横飞。接着眼前出现一片漆黑,我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