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到石拱桥,眼前的情景相比那天有了很大改观。
首先是三个人变成了两个,其次是曾让外婆惊叹的河堤已经大部分竣工,还别说,瞧瞧,河边通向“楼门”的蜿蜒而上的阶梯,全部由青石板码成。
“我的天,这太像了!”外婆惊呼着。
她顿时来了精神,拉我的手,下桥朝河边走去。
整个旅游区的轮廓忽然间使我忆起什么,觉得外婆之前那句“似曾相识”好像特别恰当。
一道铁门挡住我们的去路,“叮叮当当”类似装修的声音在里面回荡。
“我们得进去,祥芸!”外婆说着就开始抓住铁门的把手用力摇晃起来。
“有什么事情吗?”一位头戴红色安全帽的建筑工模样的人隔着铁门向我们发问。
“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外婆回答。
“是找人还是别的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只是想进去瞧瞧,因为我在比你更年轻时就住在这样的建筑里,后来我们的老街为了适应发展被拆除了。”
“哦,原来为了怀念,重温过去时光啊!很不错,不过,老太太,今天不行,今天与建筑方面无关的人一概不能进入。”
“为什么今天不行?”
“你真聪明,老太太。你要早来一天我肯定愿意满足你的愿望,今天,我们工程的总负责人,我们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正在现场,他是来查看工程进度的,所以,我不能让你进去。”
“你们的总负责人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吗,他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不仅仅是你们,老太太,任何与工程无关的人都不能擅自入内,这是我们项目的规章制度,谁违反就扣谁钱,我们这些工人,就靠一点工资养活一大家人,谁也不愿冒这个险,你一定明白的,老太太。”
“你的话不错,我不难为你,麻烦你帮帮忙,叫那个总负责人过来,让我跟他说。”
“这个,恐怕也不行,他正在里面开会,肯定不便打扰。”
外婆住了嘴,一番对话下来,她眉头紧皱,手捂胸口开始变得气吁呼呼。想起三人同行那天,外婆被小慧扶上工棚内铁*的情景,我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害怕起来。
我搀扶着外婆,尽量不让她说话。
从围墙外面望去,临河一边的房子挡住它对面的那一排。我们慢慢向左移动,以看清两排房子中间的街道。
毫无疑问,规划设计者颇费心思。整个街区及周围设施与我童年老街相差无几,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中间石板街道宽度是以前的两倍,房前遮雨檐廊也宽敞了许多,两层街房的屋顶依旧为木质椽檩榫卯结构,大部分屋顶已经盖上小青瓦,尚未完成的地方,一些腰拴安全绳的工人在屋顶上操作,他们用榔头在椽檩的交接处不停敲打,刺耳的“叮叮当当”正是这里发出的。
一群人迈着散漫的步子由街那头悠闲地朝我们这边缓缓而来,是些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身着休闲装。从衣着的款式和颜色来看,都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昂贵装束。
他们越来越近,在房屋山墙边止步。那儿停着之前我们不太注意的几辆汽车,一共四五辆,俨然一支小型车队。中间是一辆过于宽大的黑色汽车,接着这群人中的一半上了车,剩下的人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向车上的人频频挥手。
发动机响起,之前与我们隔门交谈的工人一路小跑来到铁门边,摸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大锁。
工人摆着手,示意我们站在一旁,便于那个车队从围墙内驶出。
由于地面坑坑洼洼,几辆车都缓慢行驶,时速差不多控制在五公里以内,车里的人还伸手朝工人打着招呼。
这时候,外婆抓紧我的手,走到铁门的中间,头一辆车已经到了我们面前,响起轻微的喇叭声,司机将头伸出车窗,满脸疑惑地盯着我们。
外婆毫无怯意地靠拢车窗,微笑着向那位四十来岁的司机说:“我的孙子前来应聘,你们的工程看样子尚未竣工,应该还缺人手吧!”
那位中年男子更加疑惑,紧接着他笑起来,说:“这个,这个不归我管,老太太,我只负责开好车,把人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那谁管招工呢?”外婆问。
“后面,倒数第二辆车上有公司人资部的人,就是你看到的那辆黑色的房子一样的大车。”
“哦,谢谢你,我看见了,房车!”外婆说着向后退了两步。
房车快到铁门时,外婆依旧堵住它的去路。
车子在我们面前停住,司机放下驾驶窗,同样伸出头来,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这是一位满脸横肉、脸上长着狮鼻还有一双怒目的家伙,相比先前那位,看上去要凶猛十倍都不止。
外婆说明来意后,司机转过头朝后座的人说着什么,很快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你们找开门的工人登个记,他会领你们去找工地的负责人,具体事项只有管工地的才清楚。”
外婆向司机道了谢,让开了车。
四辆车驶出了铁门,工人关上一扇铁门,就招手让我们进去,显然像我们一样,他听清了司机刚才的话。
工地负责人还是以前我们见过的那位矮墩墩的黑脸胖子,他以似曾相识的目光打量我们许久,正要开口,却又回头。
黑脸胖子的背后,向着铁门的方向忽然响起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外婆和我也被它吸引,我们远远看见铁门又被人打开,还是刚才那个小型车队,朝我们这里,宽大街道的中间急速而来,眼看它们要冲将过来,又齐刷刷急刹,摇晃着停在我们面前。
凶神恶煞的司机率先下车,跟着后车门也打开。一位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男人从后座下来,接着是一位迷人的女性,看上去三十来岁,有着嫩白的皮肤和纤细的腰身,手指像刚剥开的山竹,鲜嫩欲滴,上面满是戒指,其中一只还发出耀眼的蓝光。她刚刚下车站稳,车里就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打开的车门,那人轻微地一吼,从车上一跃而下,套着运动鞋的两只脚同时着地,整个过程好像从车里扔出一件东西,而不是下车的人。
这是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一件米黄色的风衣裹住他并不魁伟的身子,脸上倒是一副令人羡慕的尊容,清瘦的面部和五官僵硬的线条给人颇具精神的感觉。
风衣男子缓步走到我和外婆面前,将我们逐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他摇摇头,有些忧郁地转过身去,就在一瞬间,大家都没回过神,他猛然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外婆跟前,好像已经站立不稳,他在外婆面前蹲下去,伸出双手紧紧抱住老人的双腿,那情景像一个人在汪洋大海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活都不愿放手。这时候大家发现他早已泪雨滂沱,那位迷人的女性一脸的惊恐,很明显她被眼前所发生的吓坏了,她从包里掏出纸巾,上前要为蹲在地上的男子揩拭泪水,却被他伸手一挡,只见他微微抬头,眼泪汪汪地望着老人,随即嘶声哇气地叫道:“祥芸外婆!小林,小林,我是小林!”
他放开外婆的腿,起身走到我跟前,眼里依然泪如泉涌,一把将我搂在他怀里。
大家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来,眼前情景让人目瞪口呆。
“小林,坏蛋,真的是你吗?”外婆也激动不已。
“祥芸外婆,是,我是小林!”他大声说道,“就是小林,那个有两个弟弟,早先母亲靠给人洗衣服养活一家人,父亲外出一直渺无音讯的小林,还是那个一到傍晚由于母亲尚未回家,兄弟三个饿得哇哇直叫被祥芸外婆拉去她家给饭吃的小林,也是那个经常犯错让母亲担惊受怕的小林,我是小林,小林!祥芸外婆!感谢老天爷,他真的有眼睛,让我们街坊再度相逢!”
“你没说错,看来是小林这家伙,不过,你不必谨记小时候来我们家的那些事,给你们兄弟盛的饭都是我们吃剩下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那个时候家家都在饿肚子,所以我总是把剩下的一点饭储存起来,放在大水缸里,免得变坏,生怕第二天没吃的了。再说,不管哪个看到你们三个小家伙饿得直哭都不免心生怜悯,所以,你不要说了,那不值一提!你这家伙,我倒是想问,你有一只狗鼻子是不是!几十年不见,居然还认得出我来?”外婆这时平静了许多。
“若是光看外表,如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祥芸外婆。可是,我们的乡音未改,还有,最重要一点,你老人家眼睛上面的眉毛,里面各有一颗醒目的大痣,记得母亲说过,眉毛里有痣的人会一直幸运,而且很有福气。她曾经给我们说,祥芸外婆就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啊,我也算是有福气的人吗?你母亲的眼睛一定长在后脑勺上。到了快不能动的年纪,还在这世上现丑,两个女儿都比我安息得早,老了,吃不得,走不得,还要让人伺候,老不中用的,还有福气?”
“你孙子已是中年人,肯定见到重孙子了,谁有你这样的福气呀,祥芸外婆!”小林这时候已经笑起来,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痕。
“不怕你笑,小林,婚姻方面祥芸至今都无着落!”外婆叹息着。
小林立刻表现一副大为不解的样子,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位皮肤极好的女性,说:“你不会有什么毛病吧,祥芸?我们年龄差不多,现在有三个孩子叫我爸爸了,不信问他们的母亲!”
被小林指着的有着姣好肤色的女性马上低头,脸上泛起红晕。
“当然有点不对劲,祥芸有十几年时间处于半昏迷状态,这个我们街坊几乎都知道,他能够活下来已经不错了!就从那个火炬游行晚上开始,你还不清楚吗?”我外婆说道。
“当然,我当然知道,祥芸外婆。虽然当时我不在现场,后来他们都告诉了我。那天晚上,祥芸被人打到在地时,印第安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家看见他高举砍刀朝那个美男子砍去,直到把他送上西天。他让人当场抓住,不到一个月就被政aa府执行死刑,好遗憾,印第安人,他是个多好的家伙啊,倘若今天他还活着,我敢打赌,他的成就一定在我之上,凭他永远为别人着想的秉性,我只能给他打下手!”小林说着,脸上阴沉得难看。
“原来当天晚上砍开小白脸胸骨的黑脸大汉是印第安人,你要不说,我今天也不知道!”想起以前没有交错朋友,我显得激动不已。
“其实刚开始还不是印第安人,”小林接着说,“小欧拼死护住祥芸不再受到攻击时,她的母亲和哥哥出现了,让小欧昏迷的人是她的母亲,因为怕失去理智的女儿遭到不幸,她先把小欧打晕在地,这样,看到祥芸和小欧都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小白脸一伙人才慢慢停手。但是,这时候小欧的哥哥不干了,只见他怒火冲天,不顾包括母亲在内的众人劝阻,冲向那伙人与其对殴,最后还是手持砍刀的印第安人解决了问题,当时我都奇怪,不明白印第安人和小白脸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等他被抓进监狱才听人说是因为他妹妹的事,印第安人的妹妹与小白脸有过一段恋情,小白脸那副尊容确实讨女人喜欢,可以说,大多数女人都抵挡不住他的*。”
“这个,我知道,印第安人曾经告诉我他妹妹和小白脸的事,那时候我还在老家县城西山工作,我还记得那天是三月的植树节,他要斩断妹妹与那个淫棍之间的孽缘,因为小白脸仗着自己俊美,对女孩是见一个爱一个,事实上他一直都那样,我们县城稍微有点姿色的少女都成为他追逐的对象,而且很多女孩他还真的追到了手。妹妹死活不听哥哥的劝告,搬出去与小白脸搅在一起,等到印第安人找到妹妹时,她已经有了身孕。”
“没错,祥芸!”小林不住点头,“火炬游行那晚上印第安人也带着妹妹前来观看,当他在一旁目睹小白脸和祥芸发生冲突,祥芸小欧躺地上时,之前妹妹所受的屈辱那一刻变成一种难以熄灭的怒火直上心头,那种情形之下,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立刻让小白脸消失,方能一解他积压许久的心头之恨!”
“印第安人,啊,真是太可惜了!”我叹息着。
“谁说不是呢?”小林无不惋惜地说,“更让人难受的是,一直护着他那个宝贝妹妹,到头来,妹妹还不领情,觉得是哥哥断送了她的幸福,真是令人费解!”
“我看那女孩一定疯了!”我说。
“听说当时,印第安人将小白脸砍翻在地,失去性命的时候,妹妹用燃烧的火炬猛打他的面部,并且像疯子一样又哭又闹:你杀了我的爱人,我要你死,要你死!印第安人并不躲闪,任凭妹妹用火炬攻击,人们看到他脸上的皮都被烧得滋滋响,冒起大泡,上前阻止她的行为,不想印第安人摆摆手也哭起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妹妹,我该死,该死!有人进到人群中,用锃亮的手铐将印第安人带走了,妹妹根本不顾哥哥,一头扑在小白脸尸体上,像头母狮一样仰天嚎叫,继而晕了过去。之前印第安人强迫妹妹去医院做了人流,她原本要生下孩子的!”
“啊,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听谁说过,真是不幸,”我说着,“那个女孩,印第安人的妹妹,如今可好?”
“当然,再好不过了!”小林说,“如今她比任何人都逍遥自在,一个人呆一间房子,饮食起居,包括拉屎拉尿都有人照顾,她离这里还不远,你瞧,祥芸,不远处那个石拱桥再远一点的地方,植物园隔壁的高墙院内。”
“那不是小欧妈妈呆的精神病院吗?”
“谁说不是呢!”小林慢慢说着,“当年我从监狱出来,去找印第安人,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人间,可苦了他的祖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既照顾他的儿子,还要照顾他的孙女,那时候印第安人的妹妹已经神志不清,不愿意呆在家里,祖父稍不留意她就不见了,每次找到时都见她衣衫不整,还要不停地去医院做人流,在外面晃荡,谁让她怀孕都不知道!于是,我提议送她去县精神病院,一切费用由我来承担。几年前我在成都有了项目,回老家的时间少了,于是便将她转到成都的精神病院,让我的手下经常去看看她,因为我的工作太多,基本上抽不出时间来,他负责这个工地,离精神病院很近,就只有麻烦他了,你瞧,他来了,那个黑脸胖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我们去精神病院探望小欧的母亲,在门口遇上了那个矮墩墩的黑脸胖子,我这样想着。
矮胖子走过来,嘴巴凑近小林的耳朵说着什么,不过小林看来不想隐藏什么秘密,他脱口叫道:“不用遮遮掩掩,这里都不是外人,有什么尽管说,大声一些!”
工地负责人点点头,说:“不是说等她们来了,一定要让与你谈谈吗?现在,她们刚刚缴了钱给我,让我留下了,她们在对面一间铺面里等着呢,你要不要?”
“好吧,我过去瞧瞧,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有如此举动!”小林说着,拉起我和外婆的手,一同朝对面已经建好的古色古香的铺面而去。
我又见到了小欧,在铺面里,那张栗色带花饰的大圆桌后面的长凳上,坐着两位衣服帽子同为灰色的尼姑。一见我们进去,她们立刻端端正正地坐起来,头埋下去,显得十分拘谨。
“听说你们风餐露宿,走遍许多地方,把化缘的钱捐献给我们这个工地,还希望它早点建成,我可以问问原因吗?倘若你们不告知我实情,那么,作为总负责人,我有权利拒绝你们的捐献,还要把先前收你们的钱全部退还给你们!”小林对两位尼姑说,语气十分坚定。
站起来回答的是小欧,虽然她并没有注意我和外婆。
她的嫂子几乎坐着不动,埋头一直面向地上。
“是为了还前世欠下的债,因为在前世,男朋友曾经救了我的命,你们建的这种复古的老街正是男朋友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多年前我也在那街上度过人生最美的时光。如今我皈依佛门,倘若这个债不还,我便不能真正皈依,仅此而已!”
“小欧!我的孩子!”外婆差不多哭出声来。
“前世今生,一念之间!”小欧双手合拢,向我们施礼,然后拉起她嫂子,快步出了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