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对建筑行业一窍不通,外婆拒绝小林的好意,不让我替代矮胖子成为这个复古工地的负责人。
“你不需要懂得什么,”小林对我说,“你来管理,其实就是管人,矮胖子啥都懂,我让他给你打下手,他要做得不好,你可以拿他是问!”
“你这个大老板是怎么当的,要我说,根本不合格!”外婆对小林说。
小林笑着,同时一脸疑惑,不太理解老人的意思。
“我问你,那个矮胖子是何许人也?”外婆继续问。
“他和印第安人都是城郊的菜农,据说他们从小玩到大。印第安人死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也不喜欢读书,认不了几个大字,初中没毕业便开始和他叔叔学泥水匠,我们相识那会儿他已经在承包一些简单的维修活儿,后来我发现他的工作挣钱不少,就与他合伙干了。现在我们颇具规模的公司就是从那时候起步的,矮胖子的脾气不太好,不过业务水平相当了得,手艺也不错,而且是个十分值得信赖的人!”
“瞧瞧,我说你脑子进水了还不相信!”外婆笑起来,“叫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当管事,他下面那些手艺精湛的匠人肯定口服心不服,到时候只能是给公司添乱!”
小林沉默了一会,说:“外婆,祥芸是我最好的小伙伴,何况你老人家从小对我们一家人关爱有加,就算让祥芸代替我的位置也不能报答你的恩情,我是公司最大的股东,我的话大家没有反对的权力!”
“我说你脑子咋不开窍呢?”外婆有点着急了,“虽然祥芸说过要来这里工作,但以他目前的能力万万不可任什么领导职位,他如今只是一个物业公司的保安,以前在老家工厂当过工人,你们这个行业他完全不懂,他只能干些下力气的活儿,要他去管理,我头一个反对,我觉得祥芸一定也是这个想法,你说是不是?”外婆边说边问我。
我认为外婆的话不错,忍不住连连向她和小林点头。
“好吧,既然如此,让我想想。”小林皱起眉头。
我们临时的住处安排在已经建好的临街铺面里,它像童年老街一样,后院一直通往河边,环境虽然不能与往日完全一致,也足以令我兴奋,让人仿佛又回到远去的孩提时光。
我的工作是登记送到工地的一车车材料,它们有木料、石料、仿古的家具和青砖青瓦等等。尽管这活儿不累,却也够忙。
一天,我又看到两位尼姑。与矮胖子交涉后,她们埋着头匆匆离去,好像她们的世界只有脚下的路,其他的根本不存在。
“她们每天都来吗?”在矮胖子的办公室我问。
“不是,有时候相隔两三天,也有一周之后,不过,你问她们干什么?”他回答,并略带疑问地盯着我。
“她们当中一个是我以前的女友,”为了解除他的疑惑,我说。
“啊!”他颇为惊讶,“那么,你现在又和另外的女人结婚啦?”
我无奈地摇摇头。
“这样啊,倘若换了我,一定让她脱去那身灰色的长袍,为我生儿育女!”
我继续摇头。
“呵,怎么!你们之间出了问题?”他继续问,来了精神。
“不是她,问题在我。其实之前我很喜欢她,早先我们爱得死去活来,因为中间我受了伤,双方家人从中作梗,我一直在老家,她随母亲回到成都,后来去了美国上学,几个月前我们在成都再度相逢,有些事情你不得不服,这偌大的世界,原来很小。”
“再度相逢也没有重燃往日的恋情?”他的表情更显奇怪。
“不是她,是我。我觉得真正的恋人是不能分开几十年的,不管什么原因!”
“呵,看来是她有心,你无意了!”他笑起来,“就是说,你的无心直接送她去了那山边的尼姑庵。”
“这样说也可以,不过,我现在已经有了女友,只是她现在去了美国女儿那里,相信她要回来的!”
“啊!一个在眼前,另一个远在天边。你简直奇怪,不是说真正的恋人不能分开吗,干嘛让女友去美国,真是前后矛盾呢!”他很不理解。
“过去的回不来,珍惜现在吧!如今我也只能这样了,指望有一天小慧会从美国回来。”
“根据你的叙述,我觉得希望渺茫。她若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会离开吗?”
“如果那样,等我攒够了钱,就去美国找她!”
“呵!倘若再见,她已经成为别人妻子呢?”
“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那样的话,我也穿上僧衣出家!”
“你倒是挺坚决的,不过我不太理解。”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心里想,我还能怎样呢?
“你救过她的命,那位女菩萨?”矮胖子又问。
“不能算是救命,那种情况谁见到都会出手的,我不过是刚好碰上了!”
“我知道了,原来她外出化缘都是为了还你的情!”
“她们每次都捐不少钱吗?”
“对于这个项目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起不了多大作用。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林让我先收下,还要一笔笔记清楚。”他摇着头说。“到今天,她们送来的不过几百元钱。”
“哦,这样啊!”我说道,“为什么她要外出化缘呢,真是不明白。”
“觉得你还是应该抽时间去山边的尼姑庵感谢感谢她们,毕竟她们都是为了报答你呀!”他很镇静地说。
“哦,是吗?”
“怎么不呢?换了是我,早就去了!”他说,“既然你心意已决,她也看破红尘,不必担心再有什么麻烦了。”
“我真该去感谢她们?”
“这还用说吗?你明天就去,手头的工作我会替你完成。”
“这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啊,瞧,就在对面山边,不过明天你要早起,八点半上班之前我开车送你!”
“那,就麻烦你一天了!”其实我并不想再见小欧,自从有了小慧,小欧早就变成回忆了,而且是正在淡忘的回忆。我只想去瞧瞧尼姑庵,那种场所我还从未涉足。
他很满意地朝我笑了笑,我和矮胖子没什么交情,此刻却从他脸上真挚的微笑里,感到有股兄弟般的温暖。
事实上,这里还称不上真正的佛门静地。
半山腰竹林后面石壁上的“云崖庵”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从青黑色的苔藓中隐现出来,字体剥落残缺,表明年代久远。
庵房不大,与我先前常去的寺院的规模相去甚远。掩映在竹林中的“云崖庵”由一个小巧玲珑的四合院组成,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而非我想象中那种庄严肃穆的古老建筑。
“庵房是后来重建的,上世纪破四旧那会儿这里曾被洗劫一空,抱大的柏木柱头,房顶上的大青瓦还有那些结实的椽檩都拆下来弄去盖了集体的公房。”接待我们的庵主无不惋惜地说。
“多好一处幽静地!”外婆兴奋地说道,“我要先知道有这个地方,早就来了!”
“好多人都这样说过,不过都是高兴得太早。这里水比油贵,因为离河太远,用水要沿着崎岖的小道,去山背后的水库里背回来,庵中惯例是每天去背两趟水回来。庵主,新旧师傅,所有待在这里的人都不例外,一视同仁。一路上跌跌撞撞的跋涉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月月年年,天天如此!”
庵主平静的言谈使我们对这里有了大致的了解。
“云崖庵”,这三个刻在石壁上的大字据说出至唐朝。石壁下面的“云崖庵”最初由一位隋朝郡主所建,时至初唐,国破家亡的郡主万念俱灭。辗转入蜀的她偶然途径这里,被巨大石壁下葱茏的竹林所迷,在此建起庵堂,庵里供奉“观音”和“文殊”两位菩萨,千百年来“云崖庵”香火鼎盛,朝拜之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上世纪六十年代,“破除封建迷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新风尚响彻神州大地,山边竹林中的“云崖庵”未能幸免,所有庵房遭到拆除,庵主及庵中师傅一干人等均被遣散,各自回原籍参加轰轰烈烈的革命生产。
如今的庵主看上去有副慈祥中略带忧郁的面孔,六十来岁,却面带桃色,给人一种凡事均不在意的感觉。早先是乡上一名会计,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与他们的父亲一同下河游泳,便没有再回来。她在差一点死去的悲忿中清醒过来,顿时悟出是老天要让她孤寂一世,先前的丈夫儿子不过是一种迷惑人的幻觉。于是,她离开家到了这里。
“那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呢!”庵主笑吟吟地说,“我晚上睡在上面石壁下,一下雨就不好受,被子都让雨水湿透了,又冷又饿。好在我坚持下来,最先在“云崖庵”的废墟上搭了个棚,后来附近邻人捐来什物,再后来,人们渐渐富裕起来,又不断送来各种物品,工匠义务出工,建起庵堂,重塑菩萨。”
“看来这里又回到多年前那种香火鼎盛的时期了!”外婆对庵主说道。
庵主面带笑容,点点头,又摇摇头。
“现在这里没有几个人,因为要去城里的寺院和庵里学习,我发现城里人们都来去匆匆,大街上,人声顶沸,汽车喇叭叫个不停,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为什么静不下心来呢?”
“啊,这个吗?不是你我这种人能够理解的!”外婆也笑吟吟地说。
庵主觉得我们要打听的两位新来师傅还尘缘未了,看上去她们做尼姑的心意已定,却向她请求暂时去完成她们的心愿,外出化缘。之后,再削发为尼。庵主告诉她们,根据国家规定,出家人是不能化缘的,她们却不听,说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为其中一位的救命恩人敬些绵薄之力。
“她们说完事之后才能静下心来与佛为伴,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信佛之人都以慈悲为怀,我暂且答应她们,倘若日后还要再入红尘,我也只有祝福她们!”庵主与我们转过石板过道,朝供奉有菩萨的庵堂方向边走边说。
跨进高大的门槛,一股幽香直入鼻孔。“文殊”菩萨右边是一个长明殿,燃着几排长明灯,大概有几十盏,放在木楼梯那样一层层依次摆放的木坛上,每一盏如同小小锅灯,形似土黄色的陶瓷酒杯,盛满菜油的杯中横躺着一根白色灯芯,露出油面的灯芯燃烧着,豆大的小小火苗周围,泛起让人炫目的绒光。
“长明灯是为他人祈求平安和祝福的一种方式,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你们的长明灯,不信你们仔细看看!”庵主忽然对我们说道。
在倒数第二排的中间,我发现一盏贴有“祥芸”二字的长明灯,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指向那里。
“不用告诉我!”庵主说,“没有什么,那不过其中之一,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只是尘埃一粒。”
这时候,内心有了激烈挣扎。倘若退一步,我与小欧真是花好月圆。然而,那消失的三十多年让我无法释怀,家人的谎言加之我们的无奈铸就这段看似美好的姻缘消失在尘世。总之,不管是我们自身还是那三十多年所造的孽,今天,相比小欧,我更愿意再见覃小慧,希望自己更加努力工作,好前往美国,尽快找到小慧。
小慧同样与我年龄相当,她没有小欧那样高的学历,但是,她浑身散发出那种我认为的纯真一直吸引着我,不然,我们也不会同*共枕,也不会很自然地融为一体。
外婆突然的衰老让我始料不及,想来还是我不够周到。每天下班回来,我总是先进卧室躺躺,然后再考虑晚餐的事。然而,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却出了事。
在厨房替我热汤的外婆不小心踩到一片菜叶上,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板上。
我跑进厨房,拉她起来时,外婆已经站立不稳,问她伤到了哪里?外婆只是呆滞地看着我,并不说话。一种恐惧立刻涌上我的心头,天啦!外婆究竟怎么了?
医院里,在走廊焦急等待检查结果的我先给小林请了假,不知什么原因,这种让人找不到主意的时刻,我很自然地想到于茜姐,并且不假思索地拨通她的电话。
大概是我从老家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于茜吧。
“我都懒得骂人了,你总是一有事情才想到姐姐!”一见到我,于茜姐劈头盖脸向我抛来一句,脸上显出对我彻底的失望。
因为摔倒伤及后脑一根神经,导致身体丧失言语功能,一边听觉也不再灵敏,他们不能确定恢复的期限,不过,总的来说,由于患者年龄过大,因此不要太乐观,可能过几天就能说话,可能永远都失去再与人交流的能力,一般对这种事情,尽量朝坏处想才不会使家属陷入更大的痛苦。这便是医生对外婆的检查结果以及对我们的忠告。
“没本事医治好病人,还拿我们当学生,瞧他们脸上那傲慢的表情!”于茜姐在我耳边悄悄地抱怨着。
我一脸无奈地摇着头,心思根本不在医生的表情。看着一动不动躺在病*上不能言语的外婆,尽量压抑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却还是抑制不住那种手脚晃动的惴惴不安,让精明的于茜姐一下子看出来了。
“这种事谁都会遇到,你难受也没用。”她说,脸色比先前温顺了不少。
“本想努力工作一段时间,好去寻找小慧,现在也没那个心思了!”我叹息着。
“原来还一直惦记人家小慧呀,你,你不是找到初恋女孩了吗?”于茜姐显得异常惊讶。
我说与小欧已经没有那种可能了,也许问题在我,正如矮胖子所言,或许真的是我将小欧送进了那个“云崖庵”,至今还没有一点愧疚的原因也是小慧,正是她的出现,才使我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之火。所以,今天无论她去了哪里,我都想再见到她,然后共同生活,直到进坟墓的前一天。
“话不能说得太绝对,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有心,她始终无意呢?”于茜姐说着,并且怪怪的看着我。
我仰头,并不看她。
“她离开你去美国的原因正是不能忍受小欧成为尼姑,她感到了小欧对你那种无法替代的真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她继续说。
“之前记得告诉过小慧,现在有了她我已经别无他求,可是,我不明白小慧为什么还那么钻牛角尖呢,难道她真的不在意我了吗?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找到她,把事情说个明白,表明我的心意,倘若她还是执迷不悟,我也只有尊重她,像小慧那样,再皈依佛门。”
“看来你这家伙还是非常聪明的嘛,不忍看到小欧遁入佛门,正是小慧的善良之处,而一个人如果失去善良,将会失去一切,我想,肯定多数人是这样认为的,否则,我们会看到遍地豺狼虎豹,千里赤贫,处处哀鸿遍野。”
打破走廊寂静的“踢踢塔塔”来自小林那一伙人,他们以竞走比赛争夺名次的速度瞬间来到我们面前。
小林过分担心的样子使大家觉得他才是外婆真正的孙子,了解所有情况过后,他说:“这是意外,都不要着急。现在,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切实可行的办法!”
根据商量结果,大家一致同意我立刻起身去美国寻找小慧,想办法让她回国。这样做的理由是:外婆现在不能动弹,倘若她意识清晰的话,肯定希望有生之年看到祥芸成家立业,有个属于祥芸自己的家庭,现在缺的正是她,未来家庭中举足轻重的女主人,而祥芸的心思又在小慧身上,所以,必须马上启程,越快越好。
要我立刻动身,我想,大家的心情与我差不多。还是对忽然受伤的外婆能尽快恢复信心不足,毕竟是一位年迈体衰的垂暮之人,在竭力医治的同时,可能我们更担心外婆说不准期限的不辞而别。
“一切费用我来承担!”小林说,“但是都要记在祥芸头上,看来你以后要用点心啊!要不断努力学习和工作。祥芸,看在童年伙伴份上,我可以不要利息,不过,本金我可不想亏了!”
内心还是泛起一阵温馨,总归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光屁股伙伴,我不与人同流合污,更不需要任何人施舍的秉性小林倒没有忘记。
“那么,现在也不早了,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的飞机你考虑一下时间。然后,我让人预定。”小林扶着我的肩膀说道。
这时候我才想起被我一直忽略的事情,小慧是去了美国她女儿那里,可是,偌大的美国,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具体的位置,叫我上哪里找人呢?
我表达了我的困惑,让小林也马上陷入不安之中。
小慧不是于茜姐的亲戚吗?
我环顾四周,却发现此刻于茜姐已经无影无踪,与小林短暂交谈的当儿,真奇怪,她去了哪里呢?
病房里没有她,走廊上都是急忙穿梭而过的医护人员和少数其他病人家属,再就是小林这一伙人,我数了一下,一共十六个,就是不见了她,于茜姐。
打她电话,通了,但一直没人接。
想了想,我打算去她家里。给小林交代了一下,他叫我尽管放心,承诺一定会叫人照顾好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