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其四
然而杨钺的“缓”却因为一场不期而至的雨给打乱了。
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二十几天,到了四月中,街上连天真的孩童都不见了,商家因为没有货源接连关门。
“若是放在前几日还勉强能过,但是今天真的连一车粮也没有进城。请通秉杨老爷,说郡丞马蔚三请放粮啦!”
“马郡丞,在下等老爷回了会通告的。”
门又关了。
弘农在这四月里迎来了河汛,周围的粮道陷入了断绝。而这种断绝意味着不仅是生意没得做,生活也过不下去了...
在整个秦帝国忙活着对凉帝国的战争中,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而粮秣更是成了地方官员最关心的事情,强令在前,于是不在乎也管不了调用的方法了,成车的米粮早就在半个月前调了个空,而这些庶民就成了直接受害者。
...
----除了杨钺
这个下午,他们约定好聚集在杨府的门口看,但是他们知道不管外面如何焦急地盼望着,杨钺的府邸却总是在酉时准时响起,那“吱呀”一声关闭断绝了他们的后续猜测。
不多时,杨钺的管家车马停在了门前,那些米铺的伙计又瞧了过去,就像盼着天老爷停这趟雨一般,然而透过这雨幔,只见管家焦急地进门,甩了甩湿透了的油纸伞,门又关上了。
管家站在杨钺的书房外,怕沾湿了他的书,这是几十年来他万万不敢忘记的...
“老爷!...”
...
...书房里没有回应。
“老爷!...”管家又叫了一声...
“啊...”杨钺抬头应了一声。
管家楞了一下进去房门,心中揣着十二般心思在想这个事情该怎么告诉老爷。
“你去了有五天多了吧?”杨钺单手靠在桌旁,另一手捂着胸口,人坐在胡凳上,面色有些奇怪。
“是的,老爷。不过老爷...”管家抬起头,显然更关心杨钺的身体。
“事情怎样了?”
“过不去...河川淌了三四十里,全浸了水。”
“三...”
杨钺刚要站起,心口一疼,只得坐下,水势不减,粮草发不过去,杨家就要遭到群起的暴民围堵,谁都觉得杨家藏了粮草,前几天去名下的粮仓看还好没给他们逮了个正着,如若山中的存粮被人发现踪迹...
“叫杨昀过来...”
管家不敢多言,转头去少爷房里叫人。
...
走到半道,只见杨昀双手已经捧着汤药盘子在走廊那边缓缓走了过来。不是跟班的仆人,是他自己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管家心想难怪老爷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嘱咐了他...
“少爷。”
“阿翁。”杨昀点了个头,管家不觉间已将他让过。
老头怎么想都不对,半月前他进府里还没半点尊重自己的样子。今天怎么忽然...?
...
杨昀等在书房外,房头传话的告诉杨钺人到了。
“弘农漫水,莫说我调不来这些船舶,就是能调过来,从这里发出的粮食怕也是要霉坏了...不过还好第一批三十万石已经经由朔州发过去了...可还有五十万石在这儿...”
“父亲,予之(杨昀字)有一事相问...”
“但问无妨。”
“父亲是觉得魏王更重要呢?还是当下秦王更重要呢?”
杨钺先是皱了皱眉,又看了看窗外还在下的雨,一手拍过儿子的肩,胸口忽然轻松了许多,杨昀从小耳濡目染,初次指派去河北便有那样成绩,这次想必也不是空口无凭...
“那依你看来?...”杨钺两个手指点在桌子上,谈不上铿锵有力,这几日的折腾,此时却是显得望眼欲穿。
“除了府上一季度所用,剩下的全数发放给本郡百姓赈灾。”
杨钺听完差点要去拍那桌子!
这是他囤了很久的粮食,虽然一时于杨家根本无碍,但关乎之后燕魏两国的交战时间,如若不能牵制燕国主力深入,新兴的魏国很可能一战而亡,这些从荆州秘密运来为了掩人耳目的粮草,要不是自己留了个心眼已经在南朝(东晋)边境全数被扣了。可是现在让自己把这些交出......可能吗?
杨钺没有说话,杨昀接着说道:“这不消秦国左右相的耳目,单杨家的家底如果直接和郡守说没办法支援那么我们杨家还能在这弘农长久下去吗?”
雨势渐大,杨钺依然不语。
咔嚓一声,天空一道闪电落地打在杨家庭院里...电光映在他们二人的脸上,杨钺虽是不言,儿子却非常清楚他犹豫的根本。
过了许久,杨昀把汤药放下,看着屋外景象...几句话终于说出口。“”
“父亲,您看看吧...”杨昀望向窗外“我们的青山就是眼前这被大雨打湿了一片的弘农郡啊!...”
杨钺仰头重叹一声...示意让杨昀即刻去办。一个决断,多少抱负顷刻间因为这大雨化作了尘烟。
“我杨钺机关算尽数十年,却算不过这茫茫天意么?...”
石上之盟
与弘农相距千里的固原没有一丝要下雨的样子,却是在等待着一个契机...
对刘勃勃来说,郭谅一直是个麻烦,至少从他来固原的那一天起就让刘勃勃和叱干阿利这两个“流浪汉”如同芒刺在背;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暂时还没有脱离后秦帝国这个靠山的明确计划,但有这么一个人在,始终是个牵制,况且还有从萧关陆陆续续赶来的新驻军...
固原城一座不太高的土岗上,仍能看见些许之前大战留下的箭矢,刘勃勃俯下身子拔出了一根玩耍,说等待皇帝的新旨意,却等的真真不耐烦了...这贫瘠的固原,民为兵、兵又是民,这几千人从打自己来了之后差不多少了一半,要说他们不恨自己那是不可能的,自己稀里糊涂成了尹家委派在这里的一颗钉子,却又由于这误打误撞的,等局势一稳,恐怕又如破麻布一样被人抛弃...到时候管什么铁弗部叱干部,这风霜打磨的固原谁管你?
关于这固原的归属,以及自己的归属。然而姚兴没有任何明旨。不过十几天了,为何宗室姚冲的军队还是没有折返,甚至没有半点讯息...难道全数折损了么?
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走向了刘勃勃,步伐很轻,刘勃勃将手已经搭在剑柄上。
“大人...”
“何事?...”
“叱干大人让我向您传话....说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城东鸦岩垒,今夜戌时。”
“哦,知道了...下去吧”刘勃勃听到步声离远才又放开了佩剑;他缓缓站起,正迎着一股子西风,右手一投将那支箭簇投了出去...
寒夜降临,刘勃勃只带了两个亲信去鸦岩垒,沿山走了六里路,终于到了。
依着一段荒凉的断墙口,刘勃勃命二人在外等候,自己掌灯走到了最上,恍见没弈干、叱干阿利,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武士模样的人。
没弈干要是能一个人来,那才真的奇怪。
“没弈大人...好久不见。”
“呵,刘大人,还是这般豪气。”
两个人都心中有数,虽然半年前乞伏乾归在他们发动夺权的时候救了没弈干一命,毕竟二人曾经举剑相向,今日哪怕只是口头上作允诺,也不会傻到就这么相信对方。
可这是保证固原独立于秦国的唯一办法。
“没弈大人,之前有不是也是情势所逼,今时今日,谁不为自己谋点出路呢?”叱干阿利那消瘦的身子靠在岩石旁说道。
“可我刚刚回到这里,还莫名少了一半臣属,在下倒想问问二位,同你们结盟,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想当初我可是救助了无家可归的狼,可那两匹狼转眼就要撕下我的肉,恨不得生吞活剥,我没弈干还没蠢到再送一次吧?”
“呵呵,那大人为什么又应承着来呢?”问话的是刘勃勃。
没弈干讪笑一声,在刘勃勃面前并不高大的他几步走过来,头也没抬,眼睛倒是往上瞪,略歪着头说道:“这固原只能是我的,无论姚兴吕光谁来。”
“哦?那我倒想听听,秦凉在这周边不下十五万之众,你又靠什么来制约让他们退兵呢?”刘勃勃也是不慌,问道。
“关中河洛洪灾,弘农一带已成泽国,姚冲那五万人一日没传来消息,秦军就必然会撤退。”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什么秦军每天还往这附近调派人手补给?”
没弈干站在崖边,手扶山石指向固原,说道:“你看那营火,姚兴确实是想拿到固原、陇西甚至河西,但是就像我所说的,任凭良臣再怎样努力,羌秦的底子就在那里,耗损了这一波,秦凉至少得各自花五年来恢复,可是...上天还会给他们这五年吗?”
刘勃勃此时同没弈干矗立在这峰顶,是啊,自己才二十不到,在吕光和姚兴面前为何就不能争出一片天呢?哪怕像眼前这个没弈干一样这样经营着这一尺秦川,待到来时,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那,没弈大人,我们今日来谈你该不会是告诉我,你只是到这来一展胸中抱负的吧?...”叱干阿利从边角凑出来说道。
“哼,我已经得知姚冲大军败逃的消息...秦军不日将后撤到萧关。”
“五万大军出击西河口,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击败?...再说了,一个探子都没回...就连权翼也...”
“权翼又如何?难道连阁下也迷信一个文官能让消失十几天的军团回来吗?...”
...
“大人,在下倒不觉得权翼未必不能摆脱吕光的追击,你我到现在得到的消息仅仅是姚冲前阵的败退,至于大阵里面那些獠人...未必不能发挥作用...”
刘勃勃瞥眼看过去,正是那个一直靠着石头与叱干阿利相对的武人,淡淡问了一句:“足下何人?”
“在下何人并不足道,只是不希望三位误入歧途,某曾听闻权翼机变异常,从不争一时之雄,亦不怯万军之锋,当年能看清慕容垂反意之人,怎会看不出姚冲败相?”
...
“那依阁下所言...?权翼是全军退入了未知之地?”
“死地”
“死地?”叱干阿利又惊诧了一下。
“太强必折,太张必缺...九死之地,焉有两全?”